電燈的那些事兒/夏俊山

夏俊山

電燈亮了,司空見慣,誰還會激起感情的波浪?我年輕時,第一次看到家裡電燈亮了,激動得到處跑。張四爹、福奶奶、金官兒、網拘兒……很多人都跟我一樣,到處跑,告訴張家,告訴李家:電燈亮了!我家的電燈亮了!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莊稼人啥時用過電燈?現在好了,生產隊給每一戶都裝了電燈。共產黨好啊,毛主席好啊。“舊社會把我們當棵草,毛主席把我們當成寶,給我們送來光明了!”我脫口就是三句“詩”。

電燈亮了,全生產隊33戶人家,33盞15支光的白熾燈全亮了。福奶奶60多歲了,幾十年來,她做針線活兒,都是在油燈下,有時針掉在地上,端著油燈去找,燈火如豆,沒看見針,燈就被風吹滅了。這電燈多好啊,不怕風吹,針掉在地上都能看見,雖說只有15支光。

更讓大家高興的是:王隊長帶著老張來串門,看了電燈後表態:今後誰家的電燈不亮,告訴老張。老張有簡單的電工知識,很快就會來修。

電燈亮了,無疑是大喜事。不過,這種欣喜很快就被時光沖走了。先是老張經常以查看電燈、電路為名,脫離幹重活的男勞力組,一轉悠老半天,不流汗,工分卻跟大家一樣多,很多人對此有意見。接著,又有人舉報:有人損公肥私,把家裡的燈泡換成了40支光的,必須打擊!

隊長召集大家開會,最後商定:老張是“技術人員”,讓他不再少幹活,要靠他自覺,讓他多學白求恩,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全隊共用一隻火表(電度錶),電費平攤到每一戶,所用燈泡當然要一樣。近兩天由老張帶著群眾代表,挨家查看燈頭燈泡。大家都是用的插口燈頭,梨形白熾燈。查看的人帶上蓋有生產隊公章的封條,在一頭帖在燈頭上,一頭貼在燈泡上。如果偷換燈泡,封條會斷。不足之處,全隊的33盞電燈貼完封條後,每一隻燈泡都像打了繃帶的病人,形象不佳。一盞燈一個拉線開關,全家人共用一根拉線不方便。於是在原先的拉線上又接上幾根拉線,通向屋內的多處和不同的床鋪。白天,鄰居間串門,邁步進屋內,只見眼前是一張大大的蛛網,中間趴著一隻肚子圓鼓鼓的大蜘蛛。當然,這蛛絲是開關拉線,蜘蛛就是燈泡。夜幕漸漸拉開,點慣了油燈的鄉親又有人串門。聽,噠、噠、噠,拉開關的聲音是那樣動聽;看,電燈泡的光芒是那樣美麗。誰還關注白天看到的“蛛網”有多醜呢?

我以為歲月就此靜好,不料收電費時,金官兒爆發了:“一個月,我用不了一度電。一度電可以供100支光的燈泡用10個小時,15支光的燈泡用66.6個小時,我平均每天用電燈不超過兩小時,一個月不超過60小時。現在交一度電的錢還不夠,要收二角五分,我不交。”老張解釋:“你不能這樣算帳。線路耗電,火表也耗電,收費是按總用電量除33得出來的。沒錯。” 金官兒並不認可:“反正我用不了一度電,我看到,有人夜裡不熄燈,難道電費也算到我的頭上?”

金官兒說的是事實,我也看到過,有人夜裡好像沒熄燈。為了收費順利,隊長很重視金官兒的反映。經過開會討論,隊長宣佈:從下月起,晚上10點拉閘,統一關燈。第二天天黑再送電。鄉親們頓時又炸開了鍋:“我家孩子小,夜裡起床,能沒有燈嗎?”“我婆婆有病,夜裡要端茶、接尿,要有電燈!”……矛盾這麼多,最好的辦法是家家裝火表。可是,有多少家庭捨得花這筆錢?隊長只好考慮新方案。

新方案充分考慮有小孩、病人的家庭:夜裡亮燈,只要不是在睡覺就行。如果睡著了,燈沒關,第一次罰5個工分,第二次、第三次,處罰加倍。怎麼去發現有人睡著了不關燈呢?隊長讓大家輪流巡查。為避免一人巡查徇私情,每次巡查必須兩人同行。深更半夜,觀察誰家還亮著燈,巡查的人悄悄過去,在窗外輕輕咳一下,屋內沒反應,說明人已經睡著了。處罰雷厲風行,第二天,工分表上就會扣除戶主5個工分!

夜裡巡查,我跟網拘兒一組。我倆同年,談起電燈,都覺得告別祖祖輩輩使用的油燈,實在了不起,大家應該珍惜這幸福的生活,如果存私心,佔便宜,影響大家使用電燈,怎麼對得起毛主席,對得起共產黨?

我倆的想法很純樸,可是生活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首先是張四爹拒絕交電費,也不再使用電燈。理由是他有煤油票,點煤油燈,一個月最多用4兩煤油。煤油四角五一斤,四兩煤油只需要一角八分,用電燈起碼多花5分錢,沒必要。接著用雜樹做的電線杆、電線杆上的鋁線(裝電燈時,電線計畫供應,銅線買不到,連鋁線找關係,從福建買的)不斷出現險情。1976年,毛主席逝世。我們生產隊亮了兩年的電燈也徹底熄滅了。

1977年,父親給我的姐姐置辦嫁妝,其中兩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福奶奶卻管它叫“洋燈”,以區別于傳統的煤油燈。1983年秋天,我結婚的新房是當年的老屋。這時,我家的電燈終於又亮了。因為經濟好轉,家家有電錶,電燈線路也合格,原先使用電燈的種種矛盾都沒有出現。

一直到現在,我每次回老家,夜晚,都看到家家電燈明亮,亮得我心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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