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憶雙搶/夏俊山
夏俊山
那年夏天,我高中畢業回到生產隊,沒過幾天就趕上了炎夏時節的搶收搶種,兩個“搶”字透出了一種緊張氣氛。簡稱“雙搶”。
俗話說:“早稻搶日,晚稻搶時。”那時,蘇中地區推行農業“三熟制”。大暑到了,生產隊的100多畝早稻要搶收,晚稻的秧苗要搶栽。隊長說,立秋之前,搶收、搶栽都必須完成。在“雙搶”的日子裡,大家幾乎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煮上一鍋糝兒粥,水缸裡舀上一瓢兒水,簡單洗漱後就帶上農具,匆匆出門。
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與季節搶時間,與稻穀搶收獲,與秧苗搶插種,大家都不敢有絲毫懈怠,每天“雞叫出門,鬼叫進門”,那種緊張忙碌,用鄰居貴爹的話說,那是“滿臉是汗顧不上擦,水蛇鑽進屁眼沒工夫拔”。
農業學大寨,要學大寨人戰天鬥地的精神,讓老天爺低頭,奪糧食豐收。記得大暑後的那一天,天氣預報是“晴”,“最高氣溫39度”。燒好早飯,天才濛濛亮,上工的哨子聲就響了。我立馬穿上草鞋,直奔生產隊的稻田,幹活要儘量趁早涼,越近中午越受罪,大家都明白這道理,紛紛來到了田頭。
孫隊長見人到齊了,大聲說:“今天必須把這塊田的稻子全部收割上場,晚上脫粒!”就像聽到軍令,婦女們立刻低頭揮刀,一人五尺寬,拼著命往前割。每位婦女後面跟著一名男工,前面的割,後面的挑。為了不窩工,挑稻的男工有兩副草編的簾子。一副上了肩,另一副就丟下。隊長照顧我,分給我的任務是把割倒的稻抱起分堆,分別堆到平放的草簾子上。挑稻的來了,弓下腰,抓住兩隻草簾子的兩邊的繩子,分別往扁擔兩頭一套,敞開嗓子吼一聲,站直了腰就大步向曬場方向走。
日上三竿,一聲哨響,早工該收工了。大家早就餓得的肚皮貼後背,再不回家“灌肚”,就成了油條泡湯,眼看著軟倒了。至於把吃早飯叫“灌肚”,不曉得是誰先說的,大家都覺得早飯喝稀得照見人影子的糝兒粥,一喝幾大碗,癟下去的肚子喝得鼓起來就算完事,這跟灌肚肺差不多,就把吃早飯叫“灌肚”了。
“灌肚”之後,匆忙去喂豬、喂雞,隊長催工的哨子又響了。必須趕快下田,遲了要扣工分。我三步並作兩步,迅速來到稻田。很快,我就發現,把割倒的稻子,分堆抱起放在草簾子上也是很苦的。稻田不比麥田,泥是爛的,有些地方還有殘留的水,腳一踩一片泥濘,沒多久,汗水泥水就濕透全身,一雙裸露的手臂也被稻葉劃出一道道血痕。抬頭看天,沒有一絲雲彩,太陽發著白光,不願挪窩兒。哎呀,太陽啊,你就動一動,讓我們收工吧,早晨撐鼓肚子的幾大碗稀粥,此刻,已一半化為汗水,一半變成小便,排沒了。肚皮又在向後背靠攏,再幹,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要命的時候,孫隊長的哨子響了,可以收工回家燒中飯填肚子了。我如釋重負,走到河邊,雙手捧起河水喝上一陣,喝足了叫做“軟飽”。“軟飽”後,朝自家的茅草房正在走,一旁的皮二開始怪笑:“河這麼長,你怎麼選我剛撒尿得地方喝水?” 皮二隨地撒尿並非一日,今天怎麼會撒在河裡? 我想揍他,又覺得自己打不過,只好作罷。
最難熬的不是上午,也不是中午吃飯只有一半米,其餘是“代食品”,也不是沒時間睡午覺,而是午後,赤日炎炎,熱浪滾滾,開工的哨子又響了。唉,節令不等人啊。沒辦法,我拖著疲憊的身子,繼續去上工。赤腳跨進了稻田。一會兒,我感覺腳有點癢,有點痛,一看不得了,是螞蝗,那軟綿綿的東西用吸盤在喝血,用手一拉變得老長,惡狠狠一扔,這時,血一下就把腳背染紅了一片。再看看手臂上的血痕,一道道已經鼓了起來——這活不能再幹了!我向隊長提出:我也挑稻把!
挑稻把,人快速走動,一般不會被螞蝗叮,也不會劃傷手臂,但沉重的擔子會把肩頭壓得又紅又腫,為了減輕疼痛,我忍不住用手托扁擔,結果招來了嘲笑:你呀,看起來就不像幹活的。看看,哪個像你?我紅了臉,收回手,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收工,看看肩頭,皮都磨破了。隊長卻說:你看他們,哪個肩上沒壓出疙瘩肉?晚上不許當逃兵,吃過夜飯就脫粒,你選上半夜,還是下半夜?
我太想休息了,就選了下半夜。不料上半夜我根本睡不著,草屋裡蚊蟲飛舞,熱得像蒸籠。經過一天暴曬,一翻身皮膚就疼,還沒合眼,開工的哨子又響了。我掙扎著來到曬場,副隊長見我遲了,“教育”我說:“我17歲就上河工了,還沒得吃。你也有17歲了吧?你才曬脫了幾層皮,就這樣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像現在知識份子評職稱,生產隊實行“大寨式記工”,勞動力也評等級。副隊長是特等勞動力,他的一頓“教育”讓我想起了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我贊成這樣的口號,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們幹農活,可不能忘記世界革命。幹農活再苦也比上戰場 好得多,將來祖國召喚上戰場,我幹活都怕苦,敢刺刀見紅不怕死嗎?
我羞愧地低下了頭,不敢看副隊長如火的眼神。
“雙搶”時節,緊張得還真像打仗:脫粒機轟鳴,這邊稻穀還沒入倉,那邊又忙著插秧,女勞力成天泡在水田裡,上曬下蒸,不少人手丫、腳丫都爛了。上岸後,有人塗抹紫藥水(紫汞),也有人把明礬放在火上燒一燒,搗碎敷在爛了皮的地方。男勞力重擔不離肩,有的捨不得有布票才能買到的一幅,整個夏天都光著上身,下面就兩條大襠短褲輪換穿,連鞋也省了,光著腳到晚才穿自己用兩片木板製作的“噠板兒”——其實應該叫木板拖鞋,因為一走動就噠噠響,我們都叫它“噠板兒”。
一晃近50年,如今,我久居城裡,享受空調,在翻看舊照時,看到插秧的照片,驀然間憶起當年“雙搶”的辛苦和勞累,那揮汗如雨的勞動場面。父親對我說過,記住過去的艱辛,可以作為我們今天堅強的支撐,可以讓我們更加珍惜今天和平幸福的生活。父親的話,我永遠不能忘懷。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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