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菜香中覓春蹤/甘霖

甘霖
母親九十高齡,時常犯糊塗。半夜突然開燈要吃薺菜疙瘩,我說春天還沒來,薺菜正冬眠,但母親半坐起身,指著窗臺上盛開的長壽花說:“騙人,花都開大了,我聞見春天的味道了。”推開夜窗,濕潤的霧氣裹挾著泥土初醒的芬芳漫入屋子。母親佝僂著腰身,銀髮在幽暗處閃爍著微光,如同未化的冬雪。她年輕時總說:“薺薺菜是春娘娘的耳墜子。”如今雖已認不清四季,卻比任何人都先感知到了春天的氣息。
將母親接進城市多年,薺菜疙瘩已經很是稀罕。為了滿足母親的味蕾,天一放亮,我便驅車三十多公里來到終南山下尋挖薺菜。早春的終南山仍覆蓋著薄雪,但山腳向陽的坡地上已透出片片暗青。幾位退休的城裏老者正用鐵鎬尋挖洋薑,鐵鎬叩擊凍土的聲響驚起寒雀。看得出他們很開心,每人的布袋子裝滿了收穫。這裏遠離喧囂的城市,挖野味的人不是很多,荒野田陌中,枯黃的蒿子杆間藏著一片惹人的綠意。突然聽得溪水叮咚作響,抬頭望去,幾簇鵝黃的蒲公英在殘雪消融處探出頭來。我奔過去,卻找不見薺菜的蹤影。
“尋薺薺菜呢?”一位裹著棗紅頭巾的農婦挎著竹籃路過,她黧黑的臉龐佈滿了皺紋,“得往背陰處柴葉下麵找,這節氣的薺菜最會躲藏。”按照她的指引撥開枯藤,果然發現幾株薺薺菜緊貼地面生長,鋸齒狀的葉子泛著暗紫,仿佛將寒冬都融入了葉脈。
山坳裏湧起乳白的霧氣,雪水在溝渠中叮咚流淌,如同歡騰的羊群。折斷的枯枝黃葉下,成片的薺菜嫩綠欲滴,如同嬰兒緊握的小拳頭。大布袋子漸漸裝滿,指甲縫裏滲進了青汁。我仿佛回到了六十多年前——母親領著我在麥田裏挖野菜,開春的地氣混著青草汁,在她粗布衣襟上釀出獨特的春釀,那是真正的春味。
正午返城,顧不上休息,擇菜洗菜。當蒸籠騰起嫋嫋白霧,滿屋彌漫了薺菜疙瘩的清香。母親像個貪嘴的童子,早已守候桌邊。待菜疙瘩涼透,盛一碗,蒜汁、油潑辣子拌勻端給母親。她挖了滿滿一勺菜團送進嘴裏說:“好,好,就是這個味道!”窗口一束日光灑在她稀疏的眉睫上,九十歲的老人鼓著腮幫子,似乎品嘗出了年輕時的風華甜蜜。其時,窗臺上的長壽花又綻放了兩朵。母親認真地說:“給花也留一點,讓春娘娘也嘗嘗鮮。”
望著母親佝僂的身影,我想起了山間那棵老杏樹——蒼黑的枝幹上,米粒般的花苞正在悄悄膨脹。有些生命就是這樣,外表看似枯槁,內心卻永遠懷揣著萌發的希望。
餐畢,母親忽然轉頭笑道:“我說春天來了,沒騙你吧?人說心裏老想著啥,啥就一直在。”這話如此清晰,讓我懷疑她平時的糊塗是否只是假像。窗外,不知誰家小孩的風箏掛在涼臺上,豔紅的尾巴在風中搖曳,抖落了寒意,帶來了融融的春色。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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