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布釘鞋篤篤響/夏俊山

夏俊山

小時後在鄉下生活,每逢下雨天窩在家裡,奶奶就會教我民謠、兒歌。記得有四句是:“油布釘鞋篤篤響,雨天也能走四方。老頭老太穿上它,腳下防滑勝拐棒。”

把拐杖叫做“拐棒”是祖輩傳下來的。雨天穿油布釘鞋也是祖輩傳下來的。我在學校教書,學校開運動會,賽跑的運動員也穿釘鞋,這種釘鞋跟我60前穿過的油布釘鞋完全是兩碼事。

60年前,我在鄉下的一所小學讀書。那時候的雨天,土路一片泥濘,大人小孩都卷起褲腿,赤了腳走路。有人對生活的要求高一些,進門時會洗去腳上的爛泥,換上布鞋。有人不分晴天雨天,每天都赤腳,只在挑糞下田或者挑麥把時才穿上的草鞋,防止腳被戳傷。冬天一到,情況就變了,連外號“赤腳大仙”的王二頭也穿上了草編的蒲鞋。雨雪天出門,赤腳凍得受不了,穿蒲鞋既不防水又特別容易沾泥,怎麼辦呢?捨得買一雙套鞋(膠鞋的一種)人畢竟太少,我就向母親提過要求:想有一雙自己的套鞋。

母親幹一天農活,掙10個工分,只值二三角錢。買一雙套鞋,差不多要花掉母親苦幹一周的收入,母親猶豫一陣後,終究沒捨得買,她安慰我說,家裡有一雙釘鞋,你別買套鞋吧,小孩的腳長得快,今年買了明年就嫌小,怎麼能買?

母親見我答應不要套鞋了,就找出一雙釘鞋給我穿。

釘鞋是去世的祖父留下的,形狀像元寶口的老式棉鞋。鞋的兩邊像兩片河蚌殼,縫合處凸起形成的“鼻”在鞋面中間。穿著這樣的釘鞋顯然過大。母親就在鞋裡塞了破布,並在鞋口兩邊縫上布帶子,好拴在腳上,防止走路掉下來。

這樣一雙釘鞋是怎樣做的呢?我曾好奇地問母親,母親告訴我,做釘鞋全靠手工,很辛苦。這雙釘鞋還是奶奶做的。做鞋之前要“糊糨子”,也就是將破舊的衣服撕成不同的碎布片,接著打糨糊,將碎布片一層層分別貼在兩塊門板上曬乾。這兩塊曬乾的“糨子”,一塊是釘鞋的“底骨”,一塊是釘鞋的“幫骨”。撕下來後,依照鞋底和鞋幫子的紙樣子剪好,用白布分別貼在鞋底骨子的正面和鞋幫子骨子的正反兩面,再一針挨著一針密密麻麻地釘鞋底。

與棉鞋不同的是,釘鞋的的鞋底要略大一些,可能是鞋幫子不像棉鞋有彈性,小一點都穿不進去吧?釘鞋的的鞋底也比棉鞋的底更結實。納鞋底用的是麻線,針眼兒密集、整齊、均勻,橫豎成行,納得十分堅實。鞋底納好後,和兩隻鞋幫子一起送到皮匠店。大家都管鞋匠叫皮匠,皮匠很多時候不是做皮鞋,而是緔布鞋。緔釘鞋,皮匠要做兩件事,先將乳頭的鐵釘一排排釘在鞋底上,對稱分佈,再將鞋底和鞋幫縫合在一起,也叫緔鞋子。

鞋子緔好後,自己拿回家加工。據說,早年的釘鞋凃的是青油。什麼是青油,上大學後我查過資料。青油又叫梓油,是中國南方山區的特產,由烏桕樹種仁所榨取的乾性油。戴望舒的名作《雨巷》中寫道:“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那油紙傘應該就是用青油塗飾製成的,因為青油價格不菲,撐油紙傘,穿油布釘鞋是相對富有的標誌,多數普通農民或貧苦市民是沒有這種“豪華”雨具的。我的祖父是普通農民,他留下的釘鞋當然不會凃青油,而是凃價格相對低廉的桐油。

釘鞋用桐油油鞋底鞋幫,至少油三遍,油5遍更好。每一次油過桐油後就放烈日下暴曬。曬乾後,再油,再曬。反復多次,整個鞋子變成黃色,鞋底和鞋幫都變硬了,敲起來篤篤響,一滴水也透不進去,一雙釘鞋才算完工。

油布釘鞋都是用桐油油的,所以也叫桐油釘鞋。由於製作複雜,成本較高,在我的鄉下老家,左鄰右舍,一戶人家至多也只有一兩雙,釘鞋比平常的鞋子略大些,方便外出時輪流著穿。桐油釘鞋還有別的特點,例如非常結實,用剪刀都戳不破;使用久了,鞋面的油層有了損傷、重新油上桐油,可以繼續穿。一雙釘鞋能穿幾十年,祖父穿過的,我還能接著穿,也就不算奇怪。讓人奇怪只是我畢竟是孩子,腳比祖父小得多,每次穿釘鞋,母親都會在鞋裡塞上很多舊棉絮“襯腳”。釘鞋不合腳,又過於堅硬,穿在腳上,稍不留意,就會摔倒、有時甚至會崴了腳。因此,我上學時,母親總要反復叮囑,要看著腳下一步一步地走穩,不能亂跑,不能冒冒失失。

聽著母親的叮囑,我穿著釘鞋,小心翼翼地冒雨走向學校。由於釘鞋太硬,路走多了,鞋口把皮膚磨得生疼。走進教室,教室的地面鋪了磚頭,釘鞋走在上面篤篤作響,老師不時盯我一眼,嚇得我不敢亂走,加上釘鞋十分笨重,我還是希望有一雙套鞋,兩年後的冬天,母親雖然心疼錢,還是給我買了一雙套鞋。

從此,油布釘鞋也就淡出了我的生活,淡出了我的記憶。沒想到的是,晚年讀書,讀到《儒林外史》第十回有寫釘鞋的句子:“他靸了一雙釘鞋,捧著六碗粉湯,站在丹墀裡尖著眼睛看戲。”接著又讀到汪曾祺 《歲寒三友》中也寫到釘鞋:“小學的同學幾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膠鞋來上學,只有他穿了還是他父親穿過的釘鞋。”我想,書中所寫的釘鞋,應該就是我小時候穿過那一種。為了證實這一點,一個週末,我看到街角有個鞋店,店裡坐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頭,於是上前詢問:“你會做雨天穿的那種油布釘鞋麼?”老頭用一種怪異的眼光打量著我:“那種鞋,我小時候見過,從來就沒做過!”

看來,傳統的油布釘鞋早就絕跡了。我有些懷舊,忘不了“油布釘鞋篤篤響”的歲月,於是想找一幅釘鞋的照片,找了很久只找到了一幅,樣式跟我小時候穿的還不太一樣。我穿釘鞋時,釘鞋的樣子雖有差異,有的叫“兩片瓦”,有的叫“河蚌殼”,鞋面只有一道“鼻”,聽說釘鞋還有一種叫“兔兒頭”,照片上的釘鞋有兩道“鼻”,不知道是否叫“兔子頭”,現在還有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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