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尾兒/夏俊山

夏俊山

春節前,妻子穿上一件毛領子新衣,要我看看是不是漂亮。我皺起了眉頭:“這動物的皮做的領子,我看到就不舒服。”

“人家都誇毛領子漂亮,就你與眾不同。”妻子指責我,我一臉苦笑:“你有我的那段經歷,你也會拒絕動物皮毛製成的領子。”


我的那段經歷,要從“黑尾兒”說起。

1976年,我改變了生產隊社員的身份,成了大隊“雙代店”(代購代銷店)的一員。雙代店房子老舊,櫃檯、貨架也很陳舊,大白天也看到老鼠出沒。初夏的一個上午,雙代店負責人老於說,這些老鼠簡直成了精,曉得挑好吃的,就是不吃老鼠藥,還是養一隻貓好。

我想起了上班路上看到的一幕:一棵高大的桑樹下,有只黑狗在跳,在叫,在圍著桑樹轉來轉去。三名大概十二、三歲的野小子,為首的紅旺拿著蘆竹,在桑樹下揮舞。這是在幹啥呢?我走過去才發現,桑樹上有一隻貓。紅旺說,他們好不容易抓住這只流浪貓,想給黑虎當獵物的,哪曉得貓一落地就拼命逃,黑虎猛追,它躥上了樹,再也不肯下來。

紅旺說的黑虎就是樹下這條黑狗,紅旺企圖把它馴成獵狗,讓它抓貓。這只倒楣的流浪貓就這樣成了獵物,被逼上了樹。我見三名野小子帶著黑狗守在樹下,勸他們說:“貓是捉老鼠的能手,你們要是害死它,老鼠會在你家鍋蓋上拉屎。你們趕快撤走,讓它下樹。”

三名野小子走了兩名,只有紅旺沒聽我的,帶著黑狗繼續守在樹下。雙方就這樣僵持著,僵持到什麼時候呢?我仰頭看那只流浪貓,發現這它的身子為黑黃白雜色,只有尾巴全是黑毛。

“身子是雜色,拖著的尾巴怎麼全是黑毛?”我的一句話引來了紅旺的回答:“它就是個黑尾兒,我們就叫它黑尾兒。”

原來這只流浪貓也有個名字:黑尾兒。

黑尾兒還在桑樹上嗎?把它養在店裡,天天給我們捉老鼠多好。我向老於介紹了路上見到的一幕,找來塑膠袋,裝了些吃剩的菜肴,轉身就去找“黑尾兒”。


紅旺和狗都失去耐心,走了。黑尾兒還在桑樹上,探頭探腦向下看。它一定嚇壞了,不肯輕易下樹。我把少量菜肴放在樹下,一邊喵喵地喚它,一邊後退得遠遠的。黑尾兒大概看出了我的善意,發現沒什麼危險,下了樹,三兩口就吃掉了菜肴。我繼續喚它,又在地上丟了些菜肴,就這樣,用食物引誘它跟我走,終於把它帶到了我們的雙代店。

黑尾兒吃飽了就不見了,但是,只要記得吃,它還會來的。果然,幾天後,它就把雙代店當成了自己新的家,不時在我們眼前擺動著尾巴。雙代店還有一位賣豬肉的沈爹,比我年長30歲。土改時,他就是青年積極分子,殺豬是他的拿手戲。沈爹感慨地說:“這貓真幸運,長白尾兒就糟了。”

我聯想到沈爹養的那條白尾巴狗,有人議論,白尾巴翹著是帶孝,不吉利。正像人不能選擇家庭出身,狗能選擇尾巴的顏色嗎?沈爹大概不會這樣思考,他沒吭聲。一天,他拿了把斫骨刀,呆坐在凳子上。狗討好地坐在他身邊,沈爹突然手起刀落,隨著慘叫聲,一條白尾巴已斬落在地!

沈爹的狗就沒了尾巴,依舊會討好沈爹;沈爹呢,生活並沒有變化,他依舊起早去鎮上挑回配給的豬肉,上午賣光,下午在家忙活。與沈爹的狗比,黑尾兒確實幸運,更幸運的是,店裡老鼠多,黑尾兒大顯身手,天天都享受老鼠的滋味。就這樣,過了五六天,店裡的老鼠就沒了蹤影。

一天中午,我躺在簡易床上休息,瞥見牆角有一隻老鼠一閃而過。哦,老鼠並未真正絕跡,黑尾兒在哪裡?我剛想到黑尾兒,黑尾兒就出現了。店裡有酒瓶、油桶、鐵皮箱子、罎罎罐罐。老鼠只要躲在夾縫裡不出來,黑尾兒是捉不到的。大概意識到這一點,黑尾兒蹲守在牆角,一動不動。睡意襲來,我不知不覺睡著了。等到醒來,黑尾兒還在牆角,像一尊雕塑,蹲守在那兒。這要有多大的耐心啊,我讚歎不已,剛想起床,就聽到了一聲老鼠的慘叫——黑尾兒逮住了一隻大老鼠!


黑尾兒抓老鼠有功。晚上,我盛了半碗飯,特意拌了肉絲肉湯,獎勵它。老於阻止了我:“開鍋貓,刮鍋狗。早晨開鍋,舀半勺粥湯給貓就行。狗,晚飯後從鍋裡刮些剩的給它就行。一天只喂一次。晚上喂狗,因為狗要守夜。晚上喂貓,貓吃飽了,夜裡就賴得捉老鼠了。”那時,糧食按計劃供應,早晚幾乎家家喝粥。按老於的吩咐,既可以省糧,又可以逼著黑尾兒自食其力,捉老鼠吃。

此後,我放棄了晚上喂黑尾兒;老於呢,無論早晚,他就沒有喂過;沈爹晚上不在店裡,更不會喂黑尾兒。我只在早晨給它半勺子粥,就成了黑尾兒最親的人。它呢,好像懂得感恩。每天,我一起床,它就會圍著我轉,蹭我的褲腿,依偎著我,“咪咪”地叫個不停。我用手撫摸它,它會十分溫順,有時還回過頭,用它柔軟的臉親我的手,舔我的手心。我在店裡走動,它會亦步亦趨地尾隨,等我停下腳步,它又用小腦袋磨蹭我的腳踝,嘴裡還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老於和沈爹都說,黑尾兒是在撒嬌呢。

沒有想到的是,黑尾兒還會捉魚。那是盛夏的一個早晨,我打開店門,發現夜裡一陣比一陣緊的大雨,竟然完全停了。雲開日出,草碧風清,該吃早飯了。這時,黑尾兒渾身濕漉漉的,跑進來門來。它嘴裡叼著一條大鯽魚,放在我們面前。鯽魚大概有七八兩重,放在地上還甩著尾巴。

聽說過“小貓釣魚”的故事,貓難道真會用尾巴釣魚?老於看了看鯽魚說:“貓釣魚,是編的,貓會捉魚,是真的。夜裡下了大雨,農田排水,河裡的鯽魚逆水而上,十有八九是黑尾兒守在水口旁捉的。它叼回來,是報恩哩。”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有大鯽魚燒湯,也算是我們的口福。


轉眼已是初冬,一天,沈爹賣完了豬肉,跟老於和我閒聊。老於說:“店裡沒有老鼠了,這黑尾兒成了個吃貨,不如把它賣掉,換2斤肉下酒。”沈爹不以為然:“賣貓,要看品種。寵物貓才值錢,這種鄉下的土種貓,用它換錢買肉,還不如直接吃它的肉。”我不贊成他倆:“沒有了黑尾兒,以後,店裡老鼠成災怎麼辦?”沈爹看了看我:“滅鼠的方法多著呢, ‘以鼠滅鼠’比養貓合算。”

什麼“以鼠滅鼠”?我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沈爹有些得意:“你們年輕,不曉得讓老鼠互鬥,互相殘殺。老鼠就不可能成災,完全可以試一試。”

沈爹介紹說,先用鐵絲的老鼠籠抓活老鼠,選公老鼠,割開它的陰囊,塞進一粒黃豆,縫好,然後把老鼠放掉。黃豆吸水,不斷膨脹。公老鼠疼痛難忍,就會追咬其他老鼠。老鼠追殺老鼠,有貓不具備的優勢:它能鑽進老鼠洞裡,咬洞裡的老鼠。黃豆不斷膨脹,公老鼠疼得發瘋,其他老鼠不被咬死,也會逃走。最後,公老鼠疼死了,其他老鼠也沒了。

沈爹說的辦法,確實省糧,但我覺得太狠毒,也未必靠譜。沈爹卻說:“鄉下的貓,城裡的貓,沒得戶口差別,用途還是有差別的。鄉下養貓,就是為了捉鼠護糧。老鼠沒了,貓就沒用了,總不能把它當寵物吧?當然, ‘以鼠滅鼠’也是聽人家介紹的,有沒有效果,可以試一試。”

閒聊之後,轉眼過去了半個月。鎮上的供銷社調我去土雜部幫忙。供銷社土雜部收購廢品,也收購羊皮,狗皮、黃鼠狼皮、羊油等。一天,沈爹拿來一張貓皮,讓我看看值多少錢。我看後大吃一驚,不滿地問他:“沈爹,你怎麼把黑尾兒殺了?”

“你不曉得形勢變化。很快要過年了,要賣的豬肉多了,我得把當天賣不完的豬肉存放在店裡。黑尾兒偷吃豬肉咋辦?還有,天氣轉暖後,貓皮就不值錢了。春天,有其他貓叫春,把黑尾兒勾引走,我們就什麼也得不到了。”沈爹說得很平淡,我心中卻掀起了波瀾:黑尾兒是那麼溫順、討喜,它滅鼠有大功,我們怎麼能這樣對待它呢?

沈爹可能是見我臉色不好,解釋說:“按理,這貓也有你一份。不過,皮一剝,貓肉沒有多少,你又忙,就沒有邀你一起吃。這貓皮是我剝的,我貼工夫,錢三人分,行吧?”他這樣說,我心裡更不是滋味:“錢,你拿走吧,你剝的貓皮,錢應該歸你……”

我把錢給了沈爹, 還說了些啥,已經記不清了。沈爹、老於、我,都屬於“鬥爭中成長起來的”,但沈爹的資歷我無法比,我能跟他說什麼呢?晚上,我始終無法入睡,總是在想 :人的命運,會跟黑尾兒一樣嗎?會不會有一種力量,無視你的痛苦,你的生命,只看你是否有用處,甚至臆想你是危險分子,是某種威脅……我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此後,我的衣著拒絕一切毛皮,尤其是容易讓我聯想到黑尾兒的毛皮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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