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海基會前高層邱進益 回顧李登輝國統綱領絕響／楊雨亭

楊雨亭（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博士）

台灣海基會前高層邱進益是一個時代的開創者，他闡述輔佐李登輝時的兩岸政策及對國家統一的設想，也呼籲中共調整姿態並接受三角關係，開始與民進黨接觸。

▲一九九零年五月二十日，李登輝就職中華民國第八任總統，宣誓就職典禮致詞。（邱進益提供）

我在二零二四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三時至六時，由前海基會副秘書長、中廣總經理李慶平的引薦與陪同，訪談前總統府副秘書長、海基會副董事長兼秘書長、銓敘部部長邱進益，地點在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上的身心靈協會會議室。邱進益在一九八八至一九九三年輔佐總統李登輝期間，建置國家統一委員會（國統會）、國家統一綱領、行政院大陸委員會（陸委會）、海峽交流基金會（海基會）、完成新加坡辜汪會談以及擬定諸般重大事項，而期間所形成的「九二共識」，一直引領著兩岸關係發展。邱進益是少數在國民政府遷台後在戰略與執行上曾經深刻影響了我們時代走向的一位官員，他在海峽兩岸實力不均等的弱勢台灣，以外交思維掌握兩岸關係話語、訂定事務性工作準則，開啟了兩岸交流。兩岸交流最大的影響是促進了兩岸的工商業皆大幅成長，其成就之大無與倫比，中國國力崛起，台灣電子代工產業執全球牛耳，是中國近代史上具有正面意義的大事，和兩岸交流有著密切的關係。之後，兩岸關係雖間有顛簸，但是基本維持了近三十年的和平狀態。近年來，主持兩岸政策者囿於意識形態，且不具足夠才具膽識，使得兩岸關係深陷困境，甚有戰禍可能。可見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以下是訪談重點。

楊雨亭：請教邱先生的童年、成長與讀書過程。

邱進益：我在一九三六年（民國二十五年）出生於浙江舟山群島，十三歲時赴上海就學初中一年級，一九四八年底國民黨在徐蚌會戰中戰敗，一九四九年五月共軍進入上海，國民黨軍退守舟山，石覺擔任司令官。一九五零年五月舟山秘密撤退，撤出十萬軍隊，抓壯丁一萬多，大陸來台的外省人數目舟山人僅次於山東。我們抵達基隆時，連住的地方也沒有，睡在街頭。之後我進入基隆市中。母親來台後病逝，父親去馬祖經商，姐姐和姐夫搬出，我獨自一人，靠送報維生，一個月收入三百元，在警察局中搭伙吃三餐，一個月一百五十元。

楊雨亭：難以想像您的青少年如此艱難，我們當年在眷村中，政府配米配油，可以維持基本生活。後來您如何進入外交部工作的？

邱進益：基隆市中畢業後，參加第一屆大專聯考，考上了師範大學，第二年重考，考上政治大學東方語言系，大二那年（一九五八）轉系進入外交系。一九六一年通過外交特考，進入外交部，開始前後長達三十餘年的外交工作。

楊雨亭：談到李登輝總統，在不同的立場來看，有不同的評價。他在九零年代初期，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是如何進行的？

邱進益：一九九零年三月野百合運動，學生代表進入總統府和李總統見面，提出「終止萬年國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和「進行憲政改革」四大訴求，李登輝答應完成他們的要求。一九九零年三月二十一日，國民大會選舉李登輝為第八任總統，他宣布召開國是會議，派蔣彥士籌備，六月二十八日，國是會議就召開了。這是一個複雜的過程，邀請多方面的人參加，有民進黨的，有海外的，還要特赦一些「叛亂分子」參加。

楊雨亭：國是會議的結論為何可以做為施政綱領？

邱進益：那是將國是會議的結論交付國民黨中常會通過，再轉到政府執行。

楊雨亭：原來如此，李登輝可以把整個環節連結起來，一般人還真沒辦法做到這麼大程度的政治變革！李登輝從一個空頭司令，慢慢掌握到那麼大的權力，過程中您正好在他身邊，可以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邱進益：首先，李登輝用體制外的力量來對抗體制內不願意放棄既得權力者，第一，借著學運，第二，借著反對黨。而李煥，黨秘書長不做，要去做行政院長，黨的秘書長出缺，宋楚瑜就接上了，黨內所有的事務就由李登輝一手抓。情治方面，宋心濂對李登輝很忠誠，因此情治系統也抓在手裏。李登輝和李煥的關係不好，李登輝想換掉李煥，當時非主流派力量很大，一天李登輝去天母看國民黨元老陳立夫，陳立夫說此時唯一可用的是郝柏村。當天下午五點左右，李登輝召見郝柏村，徵詢他組閣，結果郝柏村回到國防部，馬上開記者會，宣布總統找他組閣。李登輝就順勢換掉了李煥，由郝柏村擔任行政院長。於是軍權空出來，李登輝派陳履安擔任國防部長。之後李登輝運用黨外勢力，鬥爭郝柏村，民進黨開記者會，攻擊郝柏村越權，說「外省行政院長欺負本省總統」。後來郝柏村在國民大會做報告，民進黨去舉牌，罵郝柏村，郝柏村高喊中華民國萬歲，就辭職了，於是連戰上來。李登輝真正的時代，就是從連戰出任行政院長時開始，黨、情、軍、政全都掌握在手裏。

楊雨亭：兩千年大選，陳水扁勝選，連戰敗選，當時謠言說李登輝暗助陳水扁。

邱進益：說李登輝出賣連戰，這是不可能的。是當時民進黨、獨派的耳語宣傳，也就是今天講的認知作戰。我在李登輝身邊看李登輝為了連戰接班，如何一步步地提拔連戰。

楊雨亭：談談李登輝的大陸理念和作法。

邱進益：李登輝對大陸的期望很高，我草擬國家統一綱領時，有近程、中程、遠程，到了遠程的時候怎麼處理？李登輝特別把我找去，說到了那個階段，他親自去談，要我把這段寫進去。我和國統會研究委員們商量，改為「兩岸領導人要見面」，就是有一天民進黨執政，也可以見面嘛！事實上，李登輝在戰爭結束前，回日本的時候，曾經坐船經過青島。

楊雨亭：李登輝居然去過中國大陸！

邱進益：李登輝看過青島的農業，他深深覺得，大陸的農業沒有處理好，認為他可以幫忙。一九九零年五月二十日他就職演說的主題是：「開創中華民族的新時代」，他的心願很大，視野不只台灣一隅。他派蘇志誠到香港，透過南懷瑾和大陸方面楊尚昆（時任國家主席、對台工作小組組長）的秘書楊斯德等接線，開了六次會，又派曾永賢、張榮豐經過珠海到北京見到了楊尚昆。所以到了九六年飛彈危機的時候，雙方還有熱線可以通話。

楊雨亭：請問台灣的外交關係應如何發展？中共不承認中華民國，在國際上封鎖，要台灣同意九二共識，民進黨又不接受，這其間究應如何因應？

邱進益：我多年來的想法，是希望共產黨同意「一國兩府」的安排，只有如此，台灣才有國際空間，如果只有一國，台灣的外交就沒有空間。

楊雨亭：兩府如何運作？

邱進益：一國兩府等於當年西德「一個種族，兩個國家」的概念，我在和平協議裡說過，讓台灣加入聯合國做觀察員。

楊雨亭：名義呢？

邱進益：Chinese Taipei，中華台北。當觀察員，聯合國裏很多的機構台灣可以參加，也可在各國成立領事館，因為領事館可以不牽涉到國家的外交承認關係，作用是照顧僑民、辦理簽證等工作。

楊雨亭：聯合國二七五八號決議真的是沒有處理中華民國和台灣的問題。

邱進益：當時是處理中國代表權的問題，不是處理中國領土的爭議。關於這個問題，我要是中國政府，在今年的聯大（聯合國大會）上，提出二七五八號決議的修正案，根據開羅會議、波茨坦宣言，在二戰後，台灣已經歸屬於中國的領土。聯大重新認定這個事實。以今天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一百八十個國家的實力，通過的機會很大。

楊雨亭：有什麼好處呢？

邱進益：美國再也不會提二七五八號決議，中共也不必念茲在茲地講和美國之間的「三公報」了。

楊雨亭：這樣台灣的處境會更困難，因此我建議加上「讓台灣以中華台北或台澎金馬關稅區的名義加入聯合國做為觀察員」。

邱進益：這是可以的，一舉兩得。這樣沒有台灣獨立的空間，中共也不需要武統，兩岸可以慢慢地談。美國這幾年來不斷提二七五八號決議，目的是製造一中一台。

楊雨亭：您認為應該如何處理兩岸關係？

邱進益：關於兩岸，大陸方面需要有新觀念。處理兩岸問題，撇開民進黨是不對的。中共一直說既寄望於台灣當局，也寄望於台灣人民，現在台灣當局是民進黨，有百分之四十的台灣人民是支持民進黨的，如果中共不能處理和民進黨的關係，結果就是無解。我的建議，民進黨前主席許信良非常支持，我和前海協會會長陳雲林就此談過多次，陳雲林說：共產黨的立場就是反對台獨，我們不會和一個主張台灣獨立的政黨接觸。但是我問，這樣能解決問題嗎？如果你讓海基會、海協會恢復聯繫，可以紓解兩岸間的經濟需求以及安定兩岸人心。特別要注意到今天兩岸已經不再是國共之間的game了，而是牽涉到共產黨、國民黨、民進黨三個黨的game，現在這個三角關係不對稱、不平衡，所以當務之急在於拉民進黨進入這個局。大陸方面要表現一個姿態，表達出善意，民進黨方面可以做出回應，在今年的黨大會上，終結台獨黨綱或做出同等意義的決議，讓民進黨和共產黨方面交流的關卡可以打開，這降低了兩岸戰爭風險，且不違反美國今天的對華政策。事實上，一九九九年民進黨通過決議文，取代了台獨黨綱，民進黨元老柯建銘曾經在民進黨大會中提出終結台獨黨綱，去年民進黨公開表示台獨黨綱是歷史文件，因此這不是不可能的事。當然，民進黨估計他可能會喪失部分基本教義派的選票，但是向中間靠攏，加上在兩岸關係上取得實利，避開戰爭，得失之間，民進黨可謹慎評估。

楊雨亭：這是一個石破天驚的建議，由一個曾經負責兩岸事務且有建樹的國民黨高級官員提出，具有高度的寬容精神，有大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