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響/陳慧文
陳慧文
凌晨三點多被丈夫志平如雷的鼾聲吵醒,巧珍睡眼惺忪地醒來,救命般地從床頭櫃取出她的記憶海綿耳塞,將兩支耳塞下方揉捏成細繩狀後,塞進左右兩個耳道用手摀著,細繩在耳道內逐漸膨脹至塞滿耳道,屏蔽了七八成的聲音,震天的雷聲成了地底的馬達,她嫌惡地向志平的方向白了一眼,把枕頭移至床尾,換個方向、甩個頭髮、翻個身繼續休息。
她討厭被影響,討厭會影響她的人事物,更討厭被影響的自己。
小時候,家裡不但有父親的鼾聲,還有父母吵架的聲音。更常有的,是冷戰時期的噤聲。在這種時期,家裡是不能有聊天說笑聲的,所以在家裡一星期不說半句話,這種行動藝術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
她討厭被影響。戴起耳機聆聽瑪丹娜或小甜甜布蘭妮的錄音帶,手捧三毛散文或倪匡小說神遊物外,拿起原子筆在日記本書寫後鎖起來。她習慣經營自己的小宇宙,告訴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不要受外界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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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平小時候住的三層透天厝,住了個大家族。爸媽、叔叔、姑姑和他們的小孩,志平的哥哥、姊姊、堂兄弟姊妹們……幾乎公民課本上的親屬稱謂表上,父親這邊的家屬都同住屋簷下。
在志平小學的時候,父親就外遇而離開家裡,從此缺席。母親負擔大部分的家用和家務,總是很忙。做為眾多小孩中的一個,志平不久就發現只有當他的言行影響到他人時,才會獲得關注。他母親的說詞總是這樣的:「志平這孩子很聰明,只是家裡發生事情,我沒時間好好教他,他也沒辦法好好念書,我覺得很對不起他。」每當發生必須用錢解決的問題,他的媽媽便無怨無悔地籌錢,叔叔和姑姑因為平日受到媽媽很多照顧,也經常無私的幫忙。從小時候欠同學錢到長大後欠卡債,都是如此,志平習慣於以「願意為自己付多少錢」來衡量親情、友情、愛情,而且以為家人、親友間錢財互通、有借無還,不在意自己的財務被影響,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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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珍很討厭被影響。言語霸凌,她裝沒聽見。網路霸凌,她關臉書。職場霸凌,她調職。男友出軌,她分手。有人說她好脾氣、逆來順受;有人說她姑息惡人、縱容惡行;更有人說她驕傲,根本是冷暴力。為了適應環境,有時候巧珍不得不虛與委蛇,展現出一個人受影響時的較為人性化的反應,但她心裡認為:世上大多的人事物,都不值得對她造成不好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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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很討厭被影響的人,和一個很喜歡影響別人的人,本來是不應該在一起的,但有些事在婚前是不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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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不久,志平說要創業,信心滿滿地說能讓積蓄翻倍,巧珍並不贊成,當時志平信誓旦旦地說:即使生意失敗也不會連累到巧珍。其後志平巧舌如簧地讓巧珍的弟弟投資了兩百萬,志平的親友也不少人加入投資。幾個月後,志平說巧珍的職業收入穩定,能貸款的額度高,巧珍本來不願意,但志平施展情緒勒索,最終還是讓巧珍簽了銀行信貸一百萬。又過了幾個月,志平以公司的名義向另一家銀行借貸五十萬,志平和巧珍都簽了連帶保證人。
第一年生意不錯,但不久巧珍就發現志平眼高手低,人謀不臧,又固執己見,不聽勸諫,志平的親友紛紛退股,最後公司倒了,志平雖說會還債,但等他還債要到民國幾年?結果巧珍只好節衣縮食地陸續還錢給弟弟和銀行。
其後,陸續接到志平方面的銀行催繳、法院通知等,其親友也陸續告知巧珍:志平尚有借款未還,還不時又向他們借錢,暗示巧珍能否幫忙,當他們知道巧珍的月薪已九成花在還債和房租,根本是入不敷出,才只好打退堂鼓。而志平明明背負債務,卻在家躺平了一年,才開始做房屋仲介,收入仍不穩定。
巧珍從小家境小康,親友中沒有借錢慣犯,對於這樣不入流的丈夫當然困擾。幾次溝通未果後,她那「討厭被影響」的防衛機制又啟動了,除了她弟弟及她名下的信貸,她不得不償還外,其餘志平的債務她一概不理,且下定決心決不再吐出半毛。她聽說保單可能被銀行扣押,還去把要保人和保險受益人都改成了她母親的名字。同時她仍舊不斷精進自己,每天閱讀和運動,還去念了研究所,努力讓自己處於「不被影響」的狀態。
然而就在昨天,巧珍公司的會計部門竟通知巧珍:收到法院的強制執行命令,由於志平公司尚欠銀行二十幾萬,巧珍是連帶保證人,所以下個月起要扣薪三分之一。巧珍沒料到自己設下的「不被影響」的停損點又被打破,這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讓她大受影響,回家對著志平大吼:「你去工作!去賺錢!去還錢!不然就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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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個攤牌,最後也只在志平承諾會去找個兼差、設法還錢之下,不了了之。在失眠的夜裡,高枕無憂的志平的鼾聲仍執意地鑽進巧珍耳塞的縫隙,刺激著耳膜。巧珍無奈地想:不想被影響有錯嗎?到底為什麼那麼難?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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