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 財/吳勉

旺 財/吳勉

吳勉


炎熱的酷暑穿過高原稀薄的空氣,曬得狹窄的對向雙車道熱氣騰騰。 旺財坐在路旁的樹蔭下,極目遠眺著遠方公路的盡頭,期盼著活菩薩的降臨。 旺財穿著他二十年如一日的藏袍,上面沉重的泥垢和污漬已經徹底掩蓋了原來的暗紅色。 這寬大的衣裳掛在旺財骨瘦如柴的身軀上,像是隨時要掉下來似的,害得旺財時不時得拽一拽兩肩向下滑落的衣服。 他是體面的乞討者,可不是流氓和變態!

旺財那頭烏黑油亮,分區域粘連的長髮吸引著附近的蒼蠅,他不停地用手驅趕著這些惱人的畜生,順便再把遮住了眼睛的頭髮往兩邊分撥開來,露出他那張巧奪天工的臉。他的臉又黑又黃,臉頰上帶著血紅的紫外線曬傷痕跡,渾濁的眼睛和龜裂的嘴唇相得益彰,使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真正的藏人。

蒼天有眼! 遠方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小點,沿著蜿蜒的蛇形公路正向這裏駛來。 旺財慢悠悠地向路中間走去,靜靜地坐了下來。幾分鐘後,那輛黑色轎車出現在了旺財面前,旺財立馬起身,面帶微笑,招財貓似的揮舞著右手手臂。 旺財看清了車牌,又是川A!這麼些年下來,儘管沒讀過書,旺財也通過車牌知道了全國有哪些省,還學會了幾句其他地方的蹩腳方言。

黑車緩緩地停了下來,旺財不客氣地把頭靠在了主駕窗邊,露出滿口黃牙,中年男司機驚恐地搖下了車窗。 旺財用四川話道:「大慈大悲的菩薩顯靈啊! 我是要走路到西藏去朝拜的呀! 苦行到這裡,吃的喝的全沒了! 觀世音顯靈,讓我碰到了大慈大悲的施主你啊!”

旺財向車後座瞥了一眼,有個老太太和小男孩,便加大了嗓門:“施主你仁心善行,幫幫我,我到西藏一定為你全家誦經祈福!”

司機驚慌地翻著錢包,後座的老太太把頭伸了過來,命令道:“快! 快! 拿整的!” 一張紅色的紙鈔閃耀在旺財面前,旺財像接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不停地彎腰作揖,司機趁機猛踩油門開走了。

旺財把百元大鈔高高舉過頭頂,鈔票上印著的人像變得晶瑩剔透,更加可愛迷人了! 旺財最愛這張臉,什麼顏色的都愛,從沒有哪一個男人或女人的臉能像這張臉般激發和滿足他的慾望。

旺財又滿意地坐回了樹蔭底下,小心翼翼地把鈔票塞進袍子裏最隱蔽的角落,繼續眺望著遠方公路的盡頭。 在旺財二十年輝煌的乞討生涯中,只有兩種車他是絕對不會碰的:警車和軍車。 不但不能碰,還得遠遠地躲起來。 那些藏人員警比漢人員警還要人高馬大,看著就嚇人,旺財害怕他們。

太陽慢慢地落下,今天斷斷續續攔下來的幾輛車都再沒有給出紅色大頭的了,頂多是些綠的和藍的,不過兩百多塊夠他瀟灑風流幾天了。 旺財滿意地起身,向家走去。 他熟練地找到了公路邊的小缺口,手腳並用地沿著小路爬上了山坡。 在茂密的樹林裡,他像只靈活的獵犬,在千千萬萬棵相似的樹中快速穿梭。 天快黑了,馬上就要變冷了。 藏區的天只要一黑,樹林裡便又冷又濕,還好他已經到家了。

旺財小心翼翼地搬開山洞口的一大堆枝丫爛葉,爬進去後又回頭把這些枝葉搬回原處。 昨日燒剩的柴火和木炭雜亂地堆在地上,柴火邊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鍋碗瓢盆。 旺財熟練地用打火機點燃了柴火,陰暗潮濕的洞裏漸漸暖和起來,旺財躺在了幾層被褥堆成的床上,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

周圍各個縣和村的百姓都認識他,只說他是個可憐人,是個瘋子。 他偶爾也在草原上幫人撿撿牛糞,主人家也不會虧待他,會讓他到家裡坐坐,倒上熱乎的酥油茶,再塞給他一些牛肉乾。 旺財有一陣子還發達過。 有一天縣城裡來了幾個做生意的漢人,說是來收蟲草。 村民們才知道原來那些偏僻的山坡上居然還埋著這樣的珍貴之物:品相好的、大的長的蟲草能賣十幾塊錢一根,就算是小的、斷的也能賣個幾塊錢不等。 於是附近十裏八鄉都掀起了浩浩蕩蕩的挖蟲草運動:早上天剛亮,各家各戶的男人女人便拿著小鋤頭小鏟子往附近陡峭的山坡上爬去。 旺財比他們有優勢多了,他們早上才出發,旺財卻是晚上就駐紮在山上。 旺財有一頂黃色的油布帳篷,是蟲草運動開始後專程到縣城裡買的。 每當村民們早上爭先恐後地向山坡上爬時,卻總是先望到那頂刺眼的黃色帳篷,還有旺財那佝僂的身影不知疲倦地遊蕩著。 附近幾十公里的各個村民都很震驚,因為他們在各個不同的山坡都看見過黃色帳篷和旺財。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旺財那瘦弱的身子是怎樣頂得住夜晚的潮濕酷寒和終日挖蟲草的辛苦。 他們紛紛讚歎道:果然還是漢人能吃苦!

旺財一點都不覺得苦,他從小就割豬草,種地,更何況挖蟲草那段時間他天天下館子。 各個餐館的老闆們一開始都不待見他,以為不過是來碗飯和豆腐充饑的流浪漢,沒想到他頓頓兩葷一素,身體也漸漸變得結實起來。 收蟲草的商人也喜歡他,他挖的蟲草又多又大,很少有斷掉的。

旺財本以為他終於找到了穩定的工作,可惜好景不長。 在某個雨後的清晨,潮濕的泥土一踩上去就會打滑,旺財依然辛勤地刨著土,腦子裡想的卻是中午吃牛肉還是蹄花。 肉的香味似乎已經飄進了他的鼻子裏,就在這時,右腳卻突然滑了一下,旺財整個人順著陡峭的山坡滾了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滾了多久,撞到樹上時他立馬失去了意識。當他醒來時,發現已躺在藏醫診所的床上,破舊的屋子裡瀰漫著草藥的味道。他想起身,全身的每一處骨頭卻都酸痛起來,好不容易坐了起來,才看見自己的右腿塗滿了暗綠色的草藥。 醫生見狀趕忙過來把他按了回去:「算你命大! 去挖蟲草的人把你抬過來的,除了右腿有點嚴重,其他地方還好,不過還是得去縣醫院拍片子看看,我也不清楚到底摔成啥樣了。”

“不去! 不去! 醫生你說我哪有錢去縣醫院啊!”

“你挖蟲草不是賺挺多的嘛?”

“那都是我辛辛苦苦一點一點挖出來的! 怎麼能白送給他們!” 旺財說著眼睛也變得濕潤了。

醫生也同情起他:“那你在我這躺幾天吧,我每天給你弄點草藥。”

旺財在袖子裡翻來翻去! 還好,錢沒丟! 旺財笑著塞了幾張百元大鈔給醫生:「這幾天辛苦你了哈! 我也請你吃點好的,每天你從附近的館子打包點菜回來,咱們一起吃!”

每天躺著的生活是如此幸福。 旺財望著窗外的碧藍青天,才發覺原來這裡這麼美!平常只是面朝黃土,卻從沒抬頭望過天空。來診所的病人一個個看著比他還窮酸,卻總是對他投來同情的目光,有些人還會過來慰問他幾句。 信佛的人都這麼善良啊! 旺財心裡很是感動,他從沒覺得自己值得被這麼多人關愛。“下輩子我一定做個和尚,普度眾生!”他對每一個和他聊天的人都這麼說。

那為什麼不趁著這輩子去當和尚呢?大家都有這個疑問。

“我六根不淨呀! 從小就愛吃,還必須得吃肉! 我呀,是管不住這張嘴了!” 旺財說著還總是用手輕輕扇自己的嘴巴。

儘管很不捨,半個月後旺財還是離開了診所。“沒辦法,我這地方太小了,病人又太多,實在是沒辦法讓你再住了。”醫生面帶愧色,十分為難。

“沒關係! 這半個月我都想通了。“旺財說著又硬塞了幾百塊給醫生,”拿著吧! 再多救一些人,這些人只有在你這才有救。也只有你還肯救我們這些人!”

醫生老淚縱橫,目送旺財消失在了路盡頭。旺財再也沒去挖過蟲草了。多造孽的事啊! 萬事萬物都有靈性,蟲草在地下好好的,貪婪的人為了一點小錢把他們硬生生扯出來! 試想早上你正熟睡,忽然揪住你頭髮把你從被窩拽出來,這是人能幹的事嗎! 美麗的山丘被挖的坑坑窪窪,醜陋不堪,旺財既痛心又懊悔。 他當即下定決心,再也不挖蟲草了,還是做他的老本行—乞討。 只不過這次他沒了剛開始乞討時的羞澀和無奈,更多了幾分堅定和信心。

那一天他專程趕車去了色達佛學院。 在滿座神佛菩薩面前,他像個真正的佛教徒般,虔誠地頂禮膜拜,心裡默念:佛祖、菩薩啊! 我也想學他們,一步一步走到布達拉宮去,可你們看,我這右腿還沒好全,實在是走不了那麼遠。 所以我打算把要飯當做我的修行,每天一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絕不偷懶,我要到的錢拿出三分之一來孝敬你們,求求你們保佑我的一片誠心! 我這也是給那麼多人積攢功德的機會,這些來旅遊的人個個非富即貴,也該撒點錢來普度眾生吧!

從那以後,他便一直虔誠地堅守在乞討的崗位上,再沒幹過其他副業。


早上醒來後,周圍還是一片潮濕,旺財拿了桿細長的樹枝把柴火熄滅了。 吃了幾根肉乾過後,他鑽出了山洞,小心翼翼地用殘枝敗葉把山洞口給遮住。 沿著熟悉的道路走到公路邊後,俐落地坐在了樹蔭下,開始今天的工作。 上午碰到的幾輛車都不痛不癢地給了五塊或十塊,實在是沒意思。 太陽要到最烈的時候了,遠方卻駛來一個小黑點,它越來越近,旺財看清了,這個純黑的車頭上赫然貼著四個圓圈扣在一起,這可是妥妥的豪車呀! 旺財心滿意足,摩拳擦掌,興高采烈地揮起了手。

豪車越來越近,旺財熟練地趴在了駕駛座的窗外,等待司機搖下車窗。 司機直直地盯著旺財,旺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張臉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二十年過去了,這張臉蒼老了,褶皺變多了,但那份精明和狠毒還是牢牢地鐫刻在眼神中,歲月的沉澱並沒使這張臉變得慈祥。 旺財心想:如果你兒子還活著的話,肯定也長你現在這個兇相。

司機看著僵住的旺財,卻很懂事地塞了兩張百元大鈔到旺財手上,「紮西德勒! 你是去修行的嗎?“” 嗯,嗯。 “”前面是不是格日縣了?“” 嗯,是。 “旺財咽了咽口水,壓制住顫抖的聲音。” 好,謝謝啊。 “司機說罷,踩了腳油門揚長而去。

望著遠去的車影,旺財默默記下了車牌號,惶恐地坐回了樹蔭下,他愕然地握著那兩百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 終究還是躲不過嗎? 二十年了,他自己也吃了不少苦,為什麼上天還是不肯放過他? 不一定,村長說不定只是來旅遊呢? 不可能,車裡就他一個人,誰會一個人跑這來?

二十年前的記憶再次湧入了旺財的大腦,他多想永遠地忘掉那些事,忘掉媽媽。 二十年前,旺財只是李家村一個普通的青年,父親死在了文革裏,爺爺悲痛致死,只剩他和母親相依為命。 那時旺財有自己的名字:李富貴。 可惜他羸弱的身子卻無福消受這個名字,一年到頭也聞不到幾次肉腥味。 村裡的屠夫看他母子倆可憐,有時會偷偷拉住富貴,塞一些腦花和豬肝給他。 母親最大的指望便是讓富貴去城裡讀書,以後留在城裡。

可惜村長的兒子並不這麼想。 村長第三胎才得男,簡直高興得如同範進中舉,當即給他兒子賜名李天,希望他長壽如天。 從此讓他兒子胡吃海塞,村裡的豬腰子竟有一大半都進了他兒子的嘴裏,更不用說雞鴨鵝之類,他還專門託縣裡的人弄到了牛奶。 李天果然不負所望,從小便膘肥體壯,捉蝦捕蟹樣樣拿手,可就是不會種地,村長哪捨得自己的寶貝兒子種地呢? 可惜李天也沒有讀書的天分,在學校裏除了學習啥都幹,打架鬥毆、欺負同學,甚至一些膽小的女老師都深受其辱。 村長兩口子也拿他沒辦法,打不得,罵不得,稍微說兩句便就要對他爸動手了,他爸常年抽煙喝酒,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於是只好把他弄回了村裡,期待他能老實點。 不過這下村民們可遭殃了,黃鼠狼只會偷,村長兒子不止偷,還搶,還要戲弄這些可憐的農民。 村民們背地裏都把李天喚作李天霸、大蛤蟆。 瘦弱的富貴更是李天的最愛,他父母祖上沾點地主的邊,更不敢在村子裏抬頭,於是李天便肆無忌憚地蹂躪起了富貴。 奴才還算是人,李天根本沒把富貴當人看,甚至連寵物狗不如,簡直是如同對待一隻人盡可欺的喪家之犬。 動輒拳打腳踢,耳提面命,稍有違抗李天便牢牢掐住富貴的脖頸,把他的臉摁入人屎狗糞中。 有一次李天看路邊一隻麻雀屍體裡的蛆起了勁,硬要富貴去嘗嘗,還好最後李天自己都覺得太過噁心才作罷。

村長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做的這些孽,但也束手無策,最多送些油米雞蛋還有豬肉之類給富貴家,以表補償。 富貴的父母在地主線的邊緣,自己都得夾著尾巴做人,也只能讓富貴多多忍讓了。 可誰知文革開始後,李天更是得道升天了。 課文都讀不順溜的李天,念氣大字報來卻繪聲繪色,中氣十足。 村長都弄不清的路線政策,李天卻能分析得頭頭是道,連縣裡來的工作組都誇讚李天思想覺悟高,前途不可限量。 李天於是成了村子裏第一個革命小將,又夥同了幾個跟他混的小弟組成了村革委會,開始了他在村裡呼風喚雨的時代。

村民們基本不識字,所以廣播站的宣傳工作基本上都由李天和幾個上過學的學生負責,每天早上的例行廣播結束後,李天便率領著革委會開始轟轟烈烈的革命。 最先遭殃的便是指責過李天的村民,哪怕只是對李天甩過白眼的,他都沒放過。 抄家、挨打、下跪、掌嘴、吃屎…… 後來李天覺得來來去去花樣也就這幾個,實在沒意思,於是乎專門跑到縣城裡去學習,甚至差點坐火車到北京去朝聖,可惜火車站人太多實在擠不進去。 從縣城回來後李天的花樣果然更多了。 讓兒子打父親,讓老婆踢老公,邊打還得邊罵,罵得不兇、打得不狠便是立場動搖,這時候全村人再一起啐他們,扇他們。

有一次,富貴和爸媽還有爺爺,一家四口都被摁著跪在地上,因為他們是地主之家,這名字還是李天親封的。 李天揪著富貴爸爸的頭髮,怒目而視,質問道:「李建國! 你為什麼給你兒子取名李富貴? 是不是還惦記你家祖上是地主啊?“” 不是!“” 不是個屁!” 李天一巴掌扇了過去。 “當著這麼多人還敢扯淡! 我看你就是狗改不了吃! 你不光是地主,你還想走資本主義路線,所以才叫孩子富貴! 是不是!” 李天義憤填膺的口水已經噴了李建國一臉,李建國嘟噥道:“是,是。” “好啊! 不打自招了! 大家看好了,這就是我們村子裏第一個走資派,都給我記住了! 誰要是敢跟他扯上關係,一律給我按走資派算!” 村民們面面相覷,乖順地回答著是。 李天滿意地踹了一腳李建國,又招呼道:“來啊! 把那個走資派的小雜種給我押過來!” 兩個男生於是把富貴押了過來,狠狠地摁在了地上。 李天揪著富貴的耳朵:「你這是什麼名字! 專門和我們無產階級作對是不是! 以後不許叫這個名字了!” 說罷狠狠地敲了幾下富貴的頭。 “你們一家子不是喜歡錢嗎? 可是我們無產階級都不愛錢,只有資產階級的狗雜種才愛錢! 以後你就叫旺財,不許帶姓! 你不配做我們李家村的人! 你就當我們村裡的狗吧!” 李天轉身,眼神緩緩掃視過每一個村民,「你們都記好了! 這個小雜種叫旺財,沒有姓! 誰要是叫錯了,就是勾結走資派,聽清楚沒有!” 村民們紛紛點頭,連聲應和。

幾周後,旺財的父親終於被鬥死了,旺財的爺爺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受盡折磨,終於也在旺財父親死後第二天,在床上一命嗚呼。 村長良心爆發,跪著求他兒子:「兒啊! 爸爸求你了,就當給我這個老不死的一點面子吧! 富貴,哦不,旺財他們家就剩他和了,一個寡婦和一個孤兒,多可憐呀! 兒啊! 求你別再整他們了,造孽呀!“” 放心吧,爸! 我本來也沒打算再搞他們。 他倆那小身板,踹幾腳就死了,沒意思!” 李天果然說到做到,再沒找旺財母子的麻煩,只是偶爾使喚一下旺財來作樂。

一天李天實在無聊,把旺財單獨拖到了江邊。 “你要知道,你爸是被村民們弄死的。 我只是執行政策,並沒有針對你爸。 “”是,是“旺財空洞地望著洶湧的江水。” 真的,我沒有針對任何人,只是他們運氣不好,剛好成了人民公敵。 我可是嚴格按照政策來的,那麼多大字報,不信你們去看,上面都寫的清清楚楚的。 “旺財低下了頭,嘟噥著:”反正我們又不識字,上面寫的啥都看不懂。” “你這什麼意思! 難不成我騙你們不成?” 李天居高臨下地朝旺財怒吼,「狗日的,老子饒你們母子一命已經是夠開恩了,你他媽還有啥不滿意的! 還敢給老子在這擺譜!“” 我不是那個意思!” 旺財聲音大了起來。 “什麼不是! 你說話啥語氣! 狗東西欠收拾了是吧! 跪下!” 旺財瞪了一眼李天,緩緩地跪了下去。 李天右手掐住旺財的脖頸,左手狠狠地把旺財的頭摁入冰涼的江水中。 “咋樣,涼快吧?” 旺財雙手不停地揮舞著、拍打著。 “清醒點了嗎? 狗雜種!” 旺財的頭被猛地拉出了水面,水和空氣在他的鼻子裏、肺裡打架,他只能不停地咳嗽喘息。 “舒服點了沒? 再給你涼快下!” 李天又把旺財的頭摁進了水中,過一會又拉出來。 如此迴圈幾遍,他終於開心了,把嘴巴貼著旺財濕漉漉的耳朵,悄聲說:“你媽要是年輕點,嘿嘿,我也就罩著你了,你就不必受這欺負了,可惜。” 旺財的淚水與江水混合在一起,右手不自覺地抓起了一塊石頭,羸弱的他現在卻輕鬆地將巴掌大的石頭牢牢握在手中。 “你哭啥呀! 狗日的,老子最討厭你哭了。 “李天正準備把旺財的頭按回水中,旺財卻用盡全力,攥著石頭的右手猛砸向李天的頭。

李天當即倒地,還沒來得及開口,旺財便坐在他身上,又用石頭狠狠砸向他的臉,一遍又一遍,在旺財的怒吼尖叫中,李天的臉被一次次的大力碰撞磨得模糊變形,最後終於只剩坑坑窪窪的紅色和夾雜其中的淡白色。 旺財筋疲力盡了,右手麻木地鬆開了石頭,眼前的人頭像是被狗啃爛的西瓜,根本找不出一丁點那個叱吒風雲的村中霸王痕跡。 旺財把頭埋在雙膝中,又哭又笑。

旺財走回了家中,虛弱地告訴媽媽李天死了。 媽媽不住地哭泣,牢牢地抱住兒子:「兒啊! 咱娘倆命怎麼這麼苦啊!” 當天晚上,在經過幾個小時的討論後,媽媽終於下定了決心:“兒啊! 聽媽的! 去康定投靠你舅舅,其餘任何人都不要信。 不管誰問你,都不要說你殺了人,打死都不要承認! 知道嗎!” 旺財抱著媽媽,還是不願鬆手。 媽媽在床底下上鎖的盒子裡翻出了所有積蓄,又含著淚生火給兒子烙了幾個餅。 “兒啊! 其實這樣也好,說不定你就解脫了呢! 他們肯定找不到你。 “媽媽把錢縫進旺財的衣服裡,幫兒子把餅都裝好了。” 噢,還得帶兩雙鞋。 本來打算過年再讓你換的。 你都拿上吧,媽媽不知道啥時候才能見到你了。 “媽媽幫兒子拴好了行囊,把兒子推到了門口。” 走吧,兒。 趁現在天黑,抓緊時間走到縣裡,趕上第一班車到康定去。 “旺財望著淚眼婆娑的媽媽,又開始不停地啜泣。” 快走吧! 兒! 不要相信任何人!” 旺財緊緊地抱著媽媽。 “快走吧,可惜媽送不了你,以後你在外面一定要小心,錢只能拿來買吃的,千萬別幹其他的事,其他的都是騙你錢的。” 旺財感受到媽媽瘦弱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快走吧! 兒啊! 他們要不了多久就會發現李天死了。 ”

當旺財走在那條他從小走到大的出村公路上時,他不敢回頭,他知道回頭就會看到媽媽哭著守望他,他就捨不得走了,最後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了。 媽媽的身影只剩一個小點,可他還是看見媽媽在向他揮手,他也揮了揮手,終於朝著縣裡走去。 他不敢去想,這會不會就是永別。


二十年前的事還是讓旺財的眼睛濕潤了。 他離開家已經二十年,母親還在嗎? 他當年來投靠舅舅,舅舅為了他的安全一直沒敢去打聽母親的消息。 後來舅舅死了,他就更沒法打聽外界的消息了。 村長的車看樣子應該是往縣城裡開,那就先到縣城裡打聽一下。

旺財恍惚地走到了縣城,擔憂和恐懼讓他對熟人的招呼都沒了回應。 在狹小的縣城裡要找到村長的豪車非常容易,不一會旺財就在一家麵館門口發現了村長的豪車。 旺財悄無聲息地走進了麵館,果然,村長和煮麵的師傅正在聊天,旺財在最角落裡坐了下來,村長的聲音若隱若現,但一會兒村長就麵帶慍色地走了出去,上了自己的車。

確認村長的車走遠後,旺財向煮麵師傅搭話:“師傅,剛那個老頭跟你聊啥呀,看你好像不高興。” “旺財呀! 那個老頭問我二十年前有沒有一個又矮又瘦的漢族小夥子來這。 “”你咋說呀?“” 我能咋說! 每年都有那麼多漢人來藏區,誰記得二十年前的人呢!“” 然後呢?“” 然後他就生氣了,說什麼人命關天的事! 有些漢人真是腦子有病! 又不關我事! 衝我發啥氣!”

旺財心裡一緊,匆匆離開了麵館,繼續搜尋村長的豪車足跡。 看來確實是為他那畜生兒子來的! 這個老家夥怎麼現在才來? 他是不是最近得了些線索? 走著走著,旺財便看到恐怖的一幕,雙腿立馬軟了:村長的豪車徑直停在員警局門口!

旺財無力地癱坐在路邊,呆呆地望著員警局。 一個多小時後,村長才慢慢從員警局裡出來,一臉疲憊地上了車。 說了這麼久,看來把情況都說清楚了。 員警能找到我嗎? 二十年前也沒監控啥的,我又一直老實沒惹事,看到員警連屁都不敢放。 附近各個縣的人都認識我,但也沒人把我放眼裡,肯定不記得我。

誰知道呢? 誰知道這麼些年又出來了些啥高科技,說不定立馬就把我抓了。 菩薩啊! 佛祖啊! 我命怎麼這麼苦呢! 從小到大就沒安生過! 過去就不說了,就說這最近二十年吃了多少苦! 為什麼就是不放過我! 我孝敬你們孝敬的還少嗎! 我只是沒出家,但我往功德箱裡塞的錢還少嗎! 我從從沒做過壞事,為什麼要遭這樣的報應!

村長的車慢悠悠地開走了。 要不自首吧! 說是自首會從輕發落,而且二十年了,殺的又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估計不會判很久。 說不定坐牢也好,至少睡在有天花板的房子裏,每天還管飯。 就怕在監獄裏還是被人欺負,就我這身子,進去估計也活不了幾天。 管它呢,活一天算一天,至少進去過會兒安生日子。

旺財艱難地站了起來,向警局門口走去。 不行! 咱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得去找村長當面對質,我殺他兒子可是為民除害! 於是在警局門口拐了個彎,旺財又開始搜尋起村長的豪車。 天馬上就要黑了,旺財終於在縣廣場路邊發現了村長的豪車。 村長就坐在廣場的長椅上,失魂落魄地拿著瓶二鍋頭,時不時往嘴裡灌兩口。

不行! 我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員警說不定還得過幾天才找得到我。 要是現在村長把我認出來了,豈不是當場完蛋。 管它呢! 死也要死的明白。

旺財徑直向村長走去。 “紮西德勒,又碰到施主了。” 旺財盡力模仿藏族人的四川話口音。 “你是,哦,路上修行的師父! 師父你好啊!” 村長揮舞著酒瓶,滿口酒氣,熏得旺財想吐。 “謝謝你的善心,你是來這旅遊嗎?” 旺財在村長旁邊坐了下來。 “沒有,我來找人的。” 哦,這樣啊。 “旺財盡力不讓自己的口音露餡,這麼多年了他嘴裏還是不自禁會帶點李家村的口音。” 師父你是哪個廟的呀?“” 我是修行之人,未入廟,要走到拉薩才算圓滿。 “”噢噢,那你也是剛來這附近哈。” 村長眼睛逐漸濕潤。 “施主是否有煩心之事,我說不定可替施主解憂。” “謝謝師父! 只是你也幫不了我。 “終於留下了幾滴眼淚。” 無外乎人間事也,施主不願講就罷了。 我先告辭了。 “旺財作起身狀,村長卻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說,師父,我說。 說不定你也可以幫我留個心。 “村長又灌了兩口酒。

“我在找殺了我兒子的人!” 村長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旺財,旺財咽了咽口水。 “師父你們這之前也鬧文化大革命吧。” “鬧過一陣子。” “嗯,那你就懂了。” 村長眼神又渙散地移向腳邊。 “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時我是村長,李家村,就在成都附近,成都你知道吧,師父?”” 知道的。 “”對,我是村長,我兒子是村革委會頭頭。 你不知道我兒子有多聰明,多乖。 從小就愛讀書,連縣裡的人都誇他,所以他才能領到我們村革命。 “村長笑了笑。” 他平時誰也不得罪,村子裡的人都喜歡他,哪怕就是文革裡他也沒欺負誰!” 旺財又氣又想笑,但還是保持淡漠的表情。

“那個時候不是要批鬥地主之類的嘛! 結果有一天村民們就不小心弄死了一個地主,那個地主的兒子就懷恨在心了,覺得是我兒子弄死了他爸爸。 “村長音調變高了。” 天地良心啊! 我以前還經常幫那個地主家,看他們可憐,還給他們送吃的用的!“” 然後呢?” 旺財感覺一股怒氣衝上了頭,臉也漲得通紅。 還好雜亂的頭髮和鬍鬚讓他的臉模糊不清。

“結果有一天早上,村民就來跟我說那個地主家的小雜種殺了我兒子!” 村長怒狠狠地放下了酒瓶。 “我到江邊給我兒子收屍的時候,就看到,我兒子頭都被砸爛了,全是血! 根本認不出我兒子,還是看了看我兒子的身子,我才認出來的!” 終於放聲哭了出來。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就這麼一個兒子!” 兩隻手又擦鼻涕又擦眼淚。

旺財忍住不笑,“兇手找到了嗎?”” 沒有,那個小雜種逃了,我們翻遍了整個村子都沒找到。 還有那個小雜種的媽媽,我和革委會的人各種辦法都試了,她就是死活不開口!” 旺財心頭一緊,“你們為何要折磨一個無辜的女人?”” 師父你怎麼知道她是無辜的?” 村長兇狠地瞥了旺財一眼“說不定她對她老公的死懷恨在心,指示他兒子殺人呢? 反正她肯定脫不了關係。 “”那你怎麼現在找到這兒來了?”

“一開始我和革委會以為他肯定往外省跑,陝西、湖北、貴州我們都派人找過。” 村長苦笑了一下。 結果一直沒消息。 後來文革完了,革委會也沒了,我就去找縣公安局,你猜那幫人咋說? 他們說根本沒空管我兒子,而且我兒子以前是革委會的頭頭,肯定也背了人命。 他們居然勸我好自為之,別再生事!” 村長聲音變得沙啞了。 “一個無辜的孩子就這麼慘死了! 就沒人管了!”

“我啥人都找了,啥關係都用了,都沒有一個人肯幫我。 我天天在家求神拜佛,求求老天爺伸張正義。 “村長突然跪在了旺財面前,雙手合十”師父啊,我是真的誠心誠意地求佛祖菩薩,燒的都是最好的香,每天三叩九拜。 “”好,好。” 旺財不耐煩地把村長拉了起來。 “不過老天爺還是有眼的。 前陣子那個小雜種的媽媽得重病了,神志不清,終於說漏嘴了。 “旺財顫抖著咽了咽口水。” 原來那個小雜種跑到你們藏區來了! 狗東西,真聰明,知道燈下黑。 “”那個女人呢?“” 那個女的在床上沒躺幾天就死了。 唉,也是怪可憐的,吃了一輩子苦,最後瘦的就剩一張黃皮包骨頭。 “旺財使勁咬著嘴唇,努力克制住眼裡的淚水,聲音還是顫抖了”那你來藏區是不是快找著他了?”

“唉! 打聽了一天啥消息都沒有。 員警局跟我說要立案才能幫我找人。 扯淡! 我要是能立案還找他們幹嘛!“” 那你還找嗎?“” 找呀! 把這藏區翻遍了也要找到那個雜種! 我有預感,絕對會找到他的。 我留著這條老命,就是要親手弄死那個狗雜種!” 村長把剩下的酒都幹了。 “那就祝你早日如願。” 旺財拼命眨著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

“等下。” 村長從包裡掏出張名片塞給了旺財。 “這上面有我電話。 還麻煩師父幫我留意一下。 那個小雜種比師父你矮點,瘦瘦的,漢人,很好認的。 “”好,有發現我會找你的。” “多謝師父啊! 阿彌陀佛。 “”我先告辭了。”

旺財等確認已經走出了村長視線後,才癱在地上,放聲大哭。 沒有員警幫忙,村長一輩子都別想找到他。 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他自由了! 但是又有什麼意義呢? 在這世上再也沒有值得他掛念的人了,還能為什麼活呢? 他竟不知自己應該高興還是難過。

就這麼癱坐著到了天亮,旺財起身去喪葬店買了紙錢和香,向廟裡走去。 他要去請和尚超度他的媽媽,希望媽媽能早登極樂。 在滿殿神佛面前,他頂禮膜拜,心裡卻只有一個念頭:命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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