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被人瞧不起／夏俊山

夏俊山

朋友在上海有房，在海安又砌了三排新房，其富麗堂皇，讓老伴感慨不已：“要活得體面，活得有尊嚴，要麼有權，要麼有錢。”老伴大發感慨，顯然與大眾崇拜金錢與權力的現實有關。可是，在我的記憶深處，人活得體面，有尊嚴，並不需要權力與金錢。

那是在“特殊年代”，我是鄉鎮中學的一名學生。我看到，有權算個啥？只要有人貼 “大字報”，給他扣一頂“走資派”的帽子，他就會像霜打過的茄子，蔫了，軟了。有錢又能算個啥？祖上有錢，那是剝削階級出身；自己有錢，可能是“蛻化變質分子”，遭人嫉恨。權與錢不但不會讓人活得體面、有尊嚴，反而多了“危險”，需要夾著尾巴，處處小心。

老師經常講：勞動人民最光榮。我為自己屬於“勞動人民”而自豪，有一天卻被現實狠狠抽了一個耳光。

記得是在1971年夏天，父親帶我進了他工作的縣城。父親上班，我閑得慌，就跟著幾位城裡的少年去游泳。他們或蛙泳、或蝶泳，動作很瀟灑。我泡在水裡，只會“狗爬式”，雙腳拍打的水花四面飛濺，人卻像一條肚皮翻白的魚，好久不挪窩。游泳結束後，我問同伴：“明天還來游泳嗎？”回答是“鄉巴佬！”

這句話就像一根刺，直接刺中了我的心臟。熱血瞬間上湧，我握緊了雙拳，恨不得立刻揍得他滿臉開花。可是，他們三個都是城裡的，我只要動手，肯定吃虧。

有了這次被人瞧不起的經歷，我認識到：要活得有尊嚴，很體面，我得成為城裡人。可是，戶籍制度是指一項基本的國家行政制度，儘管這種二元結構體制，在城鄉之間形成了一堵高牆，但是，正如一片樹葉改變不了風向，也改變不了森林。我也改變自己的農村戶口，改變不了“廣闊天地煉紅心”的宿命。城裡人瞧不起我，並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我想起了魯迅筆下的阿Q。如果沒有精神勝利法，阿Q一定會得憂鬱症，在痛苦中自絕於未莊。阿Q啊，你就是我們這些“鄉巴佬”做人的導師，你瞧不起我又怎樣？我還瞧不起你呢。

改變不了城裡人，我只能改變自己的心態。而形勢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幾年後，國家忽然恢復了高考制度，我只要考上大學，就可以改變自己的“農村戶口”，我抓住了這個機會，順利考上了大學。

我有了城鎮戶口，就不會被人瞧不起嗎？不久，我就發現：戶口改變了沒有什麼大用。我在鄉鎮中學教書，無權無勢，跟有權有勢有錢的人打交道，仍然有可能被他們瞧不起。難怪老伴會認為：人要活得體面有尊嚴，得有權有錢。

為了權、錢，為什麼有人能豁出去，乃至不擇手段？那是為了活得體面，活得有尊嚴啊。我似乎理解了他們，可是，朋友的一副贈聯，又讓我改變了想法。贈聯寫的是：“愛妻，愛子，愛家庭，不愛身體等於零。有錢，有權，有成功，沒有健康一場空。”

朋友是勸我注意養生，保重身體的，我思考的卻是健康應該包括“身心”兩個方面。為了權、錢，不擇手段，其實應該屬於“心理不健康”。我肯定要關注自己的健康，不但關心身體，同時也注意“養心”:“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讓自己始終保持好心態。

好心態從何而來？我的做法是隨心隨性，不怕別人瞧不起。就說退休後吧，家中的舊衣服與年齡一樣，逐年在増加。老了，何必趕時髦，何必添新衣？一天，我穿上舊衣服，穿了一雙準備扔掉的鞋，鬍子拉碴，就準備出門。老伴說：“刮了鬍子，換一下衣服，再出去吧。不好看的穿著，會讓人家瞧不起的。”我笑了笑：“什麼叫好看？青蛙認為沒尾巴好看，魚兒認為有尾巴好看。你說不好看，那是你的感覺，與我無關。我不想耗費自己的錢財，美化你的視野。”我是開玩笑，只是說得有點玄。老伴笑了，不再攔我。

我是去銀行存錢的。有人說，衣著光鮮，開著豪車去銀行的，是借錢的。舊衣布鞋進銀行，是存錢的。我是後一種人，存的數額又小，櫃員遞給我一張單子，忽然冒出一句：“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她渺視我，把我當文盲。不過，這也怨不得她。我頭髮白了，鬍子拉碴、牙也掉了一顆，一看就是鄉下老頭。鄉下老頭確實有不會寫字的。人家憑什麼認為我會寫字？我平靜地解釋：自己的名字，我會寫。簽名後，對方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了：“看你寫的字，你是有文化的。”

風吹雲散，雨過天藍。因為是農村戶口，我曾經被城裡人瞧不起。這一次被人瞧不起，寫了三個字，就改變了人家的看法。回頭想一想，如果覺得被人瞧不起，頓時火冒三丈，大吵起來，會怎樣？

半年前閒逛時，在城鄉結合部，我隨意走進一處理髮店，店裡有貨架，陳列了不少商品。理髮的老頭兒理髮兼售貨。雖然陌生，他還是不忘恭維我：“你不像種田的，應該有退休金，每月該有兩千吧？”我“嗯”了一下。他有些得意起來：“我每月退休金兩千多。買賣、理髮兩不誤，每月收入加起來，比你多五六千。”他說這話時，我從前面的鏡子裡看到，他的神情是瞧不起我的。

在銀行，有人瞧不起我，跟文化有關，跟財富無關。在理髮店，理髮的老頭瞧不起我，這就有拜金的意味了。有必要告訴他，我的月收入比他高得多嗎？我想，他瞧不起我，並不會影響我挺拔地活著，我何必生氣呢？

大約過了一刻鐘，理髮結束，該付錢了。老頭兒說：“其他客人，收12元。你手頭緊，就給10元吧。”本來覺得他有些瞧不起我，結果卻獲得了同情，多麼善良的老頭兒！

別人騎馬我騎驢，回看還有挑擔的。世界這麼大，總有人比自己強，也有人比自己弱。瞧不起人，大可不必。可是，人性的弱點很難改變。關漢卿曰；“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我沒有關漢卿的豪氣和底氣，但是，我可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淡定，有 “任憑風浪起，談笑看風雲”的從容。我不怕別人瞧不起自己，不靠權錢支撐臉面，我始終覺得：擺脫心理上的種種羈絆，才是一個人最美的綻放，才能活得自由而舒心。

不怕被人瞧不起，我正走在這條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