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跟九爺道個歉/甘霖

想跟九爺道個歉/甘霖

甘霖

六十多年了,這件事情一直在我心底愧痛——我們一幫頑童曾對一位孤寡老人設套惡作劇。儘管時間久遠,老人早已作古,我還是想真誠地對老人家道歉!

那時候,我們村邊有個老城壕,城壕深處有一孔被酸棗刺和灌木叢掩映著的小窯洞,窯洞裏住著一位老人,大人們都叫他“九老漢”,無兒無女,從我們記事起,他就住在那裏,他雖然孤寡,但是很幸運,他的衰老進入新中國,成為村上“五保戶”,吃穿無憂。

我們一幫孩子玩膩了“打鬼子”、“抓特務”等遊戲,就生著法子搞惡作劇,就盯上了九老漢。九老漢每天夜裏入睡前,準時要去窯外的茅房解手或者拿尿盆,人一老,腳手自然笨,茅房與窯洞的小道長且歪歪仄仄,九老漢背有點佝僂,眼睛也不好使喚,他手裏常常提著一盞發黑的四方煤油小鏡燈,

那個夜晚,我們在九老漢要去茅房小解之前,做好了前戲,一條繩索橫在九老漢必經的小道上,我們全都躲在城壕厚密的灌木叢裏,一場有好戲看的惡意衝動使我們的心咚咚跳如擂鼓。

遠遠地,聽得見小窯柴門“吱呦”一聲,一束昏黃的煤油燈搖晃出來,那燈光慢慢充實了老城壕空洞的夜。

我們埋伏在灌木叢屏息觀賞。六十多年後,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一瞬間,不能忘卻一位孤獨的老者被繩索絆倒,抖抖地跪著滿地摸尋他的小油燈的張惶的樣子,以及月光沼澤下的那張失血的臉目,同臉目上浮著的莫奈何的苦笑;尤其不能忘卻那盞四方煤油小鏡燈,在土豪歪仄的小道上一路滾過去丈盈,然後浸漬到一窪髒水裏的情形。

九老漢爬起來,在衣襟上揩臉,揩手,他慢慢地做著這一切,他以為跌倒,是因為自己不留神的緣故。

忽然聽到城壕邊哄的一窩雀笑,接著蹬蹬蹬蹬又是一陣逃逸的匆遽的足音,到這時候,他方才明白自己的跌倒是一幫毛孩子肇的好事。他那顫顫的聲音從我們背後傳了過來:“……你們……一群毛客!”

然後再沒有其他罵詞了。這聲音在窄長的老城壕裏,如煙一般地飄散了。

很不幸的是,在逃跑的過程中,我被城壕岸邊的酸棗刺掛中了,腳踝一道血口子,我本能地用手一摸,粘糊糊地,恐懼和疼痛一齊襲來,我大聲哭喊:“流血啦!我流血啦!”

可是那些剛才還堅如磐石,患難與共的一幫夥伴,此刻一個個動如脫兔,一窩蜂張脫得早不見了蹤影。

沒有人管我,恐懼,傷心,後悔,我的哭聲在慌亂的城壕裏跳蕩。

“還哭呢!還哭呢!”耳邊傳來九老漢的聲音,並不十分兇狠。他想抱起我,但是憑他衰老得身板很難做到,他努力了幾次,沒有成功。嘴裏喃喃:“哎,真是一幫毛客,不諳事”他不停地嘮嘮叨叨,然後安撫我“甭哭甭哭”,再然後用衣襟輕輕地,一點一點地擦去我的血跡,說:“你家大人看見了,要傷心的啊!”見我還哭,他又說“莫哭莫哭,有好吃夥……”將我從地上扶起來。

有好吃夥?這話太有誘惑了,我的哭聲嘎然而至。他唏唏嗦嗦從衣襟下麵摸出兩根指頭粗細的紅蘿蔔。我顧不上道歉,也沒想著道歉,三口兩口將好吃夥咽進肚子……

後來,我們一幫再沒有人下過老城壕。我們依舊玩我們的遊戲。

再後來……我們什麼都不玩了,因為我們長大了。當生活使蜂窩一樣的心盈滿種種滋味的時候,我們方才懂得了尊重人和需要人尊重,理解人與需要人理解的渴求。

這輩子我欠對一位孤寡老人的道歉,我想大聲對他說:“九爺,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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