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月亮地/周桂芳

睡在月亮地/周桂芳

周桂芳

兒時的夏天,睡在月亮地。睡在月亮地,才是鄉村的夏天。

鄉村的夏夜,月光如水,自生清涼。我們一家人搬出幾張竹床,四仰八叉地睡在月光下,仰望夜星,對著月亮含情脈脈地眨眼睛,月亮捂著嘴偷偷地笑,悄悄地為我們身上蓋了一床薄紗。

鄉村物質貧乏,沒有空調,太陽早已下山收工了,夜幕降臨,室內仍悶熱無比,像個熱蒸籠,想要睡個好安穩覺,只要不下雨,我們幾乎天天都睡在月亮地。

鄉村夏夜,如詩如畫。鄉村是一個敞口的大容器,盛滿了清澄皎潔的月光。小院子樹影斑駁迷離,篩下月光如銀如鉑。螢火早蟲提著燈籠四處巡遊,發出冰藍之光,夢幻神秘。田野上蛙聲如潮,用地道純正的鄉音一遍遍訴說鄉村農忙“雙搶”的繁忙辛苦。

夏夜月亮地,一竹床之涼。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我們一家人把小飯桌,竹椅子,木凳子,竹床全都搬進院子裏的葡萄架下。兩張竹床母親提前用冰涼的井水潑濕浸濕,擦乾淨,竹床自生清涼。竹床的冰涼,沁人肌膚,感覺每根竹片就是一竹林,自帶涼風。睡在月亮地,我兒時那些如螢火蟲樣忽明忽暗的小夢想,都是清涼的竹床承托起來的。家裏的兩張老舊竹床,經過長年累月每個人身上的汗水澆灌,早已包了漿,每根竹篾片都浸潤得發紅發亮了。我們一家人勞累了一天,身上、褲褪上還帶著秧田裏的泥巴點,我們圍坐一起,在月亮地吃飯,乘涼,桌上的菜是自家菜園種的茄子、菜豆、黃瓜、辣椒,我們就著月光下飯,粗茶淡飯也吃得津津有味。父親忙了一天,此刻,在月亮地,他鬆馳下來,盛著一杯月光下酒,只見他輕輕抿上一口,嘴唇吮的“滋—滋”作響,原來月光下酒真是好滋味。

吃過晚飯的小桌子,竹椅子,木凳子全都不收,留在月亮地乘涼。

水井裏還冰鎮著父親買回來的大西瓜,我們都勾勾地盼著切大西瓜吃呢。

天氣太熱了,大家都熱得睡不著,都搖著一把大蒲扇,有的踏著拖鞋,有的端著飯碗,慢慢地聚來了。因為我家小院子有葡萄架天然的涼棚,有水井,有大桂花樹,草木生清涼,小院子顯得格外涼快。母親叫我進屋又搬來來小凳子,長條凳,分給大家坐。母親還順手編了一個稻草頭煙包,熏蚊子。鄉親們一句我一句拉著家常,說著笑話,講著故事,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這個時候,母親終於從井裏抱出來了那冰鎮半天的綠波浪紋大西瓜。哥哥眼尖,眼疾手快,沖進屋裏趕忙拿來了刀。只見父親提著刀,還沒殺進去,西瓜就“哢-嚓”一聲裂開來,頓時涼氣四溢,清涼的甜味漫開來。母親一一分食眾人。紅瓤誘人,咬上一口,沙瓤清甜,清涼冰爽,汁水四溢,真如汪曾祺所述“連眼睛都是清涼的”。

睡在月亮地,我天天望向月亮,想與月亮悄悄說句心裏話。

睡在月亮地,我發現每晚的月亮都是新的,每天都不一樣。有時是一彎上弦月,細細的,彎彎的,像柳葉眉;有時像一根黃香蕉,彎彎的,鼓鼓的,裏面的香蕉肉肯定香甜鬆軟;有時月亮像個黃亮的大月餅,烤的兩面金黃,還滋滋冒著油;有時月亮像一個大玉盤,明燦燦,亮晃晃,照的院子像清晨一樣。

睡在月亮地,母親手搖蒲扇,為我扇風趕蚊,竹床沁涼,蟲兒啾啾,襯得月夜安靜如水。夜空浩瀚緲遠,繁星點點,內心自由神往。我想尋找月宮的嫦娥仙子,看看仙女有多美;我想那砍桂花樹的吳剛怎麼不休息呢,不要再砍桂花樹了;我一顆一顆地數滿天星星,慢慢尋找牛郎織女星,盼著牛郎織女鵲橋相會……

睡在月亮地,光影浮動。月光如銀,傾瀉小院,白花花一片。桂花樹的剪影,在月色裏,黑白分明,搖曳生姿。

有風吹來,桂樹沙沙作響,風變涼快了,風裏有水稻、荷花的縷縷香氣。身上的躁熱,漸漸消退,真的像母親說的心靜自然涼。我躺在竹床上,不時翻個身,竹床就吱吱嘎嘎作響,伴著蛙鼓蟲鳴,慢慢有了倦意。

睡在月亮地,月光輕輕地為我們添衣蓋被。清亮的月色籠罩小院,也籠罩著我們,溫柔地環抱著我們,讓我們自在安心地沉沉睡去。

在我們睡著的後半夜,一輪皎潔的月亮爬上中天,風搖樹梢,草尖生露,天地之間,漸漸有了涼意。母親怕夜深露重,悄悄用竹杆子為我們支起了苧麻老蚊帳,讓我們安穩地睡在帳幔裏。

睡在月亮地,如睡在母親懷裏一樣貼心香甜。

睡在月亮地,歲月淘洗出自由的樂趣和清涼的愜意。

睡在月亮地,夢有涼意,嘴有清甜。



最新生活新聞
人氣生活新聞
行動版 電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