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爭去送公糧/唐勝一

年少爭去送公糧/唐勝一

唐勝一

每到稻穀收穫的季節,看見鄉下大小不一的曬穀場上曬著金燦燦的穀子,我就觸景生情地想起了過去送公糧的往事。年少的我也曾親歷過,還是主動爭著去參加生產隊裏送公糧的集體行動。

送公糧辛苦不?答案是肯定的。特別我們南方,全靠肩挑腳移,男勞動力挑著百三四十斤的穀子,女勞動力相對挑少些也有八九十斤,而我們年少娃兒算作半勞動力則要挑個六七十斤。

那日,火紅的太陽剛露頭,大地仍舊熱得像蒸籠一般, 仿佛一個夜晚也沒有減退多少熱度。人們清早起來就是汗涔涔的,稍微動彈便會冒大汗。按照前一天的安排,我們生產隊裏50來個男女勞動力,都齊刷刷地來大曬穀坪,各自動手往穀籮筐裏裝穀子,再經保管員一一過好秤記上數,一切準備妥當後,便一聲號令:“出發。”

大家挑起穀子,有條不紊,浩浩蕩蕩的送糧大軍出征開拔。早起的麻雀“嘰嘰喳喳”前來湊熱鬧,山坡邊的大樟樹上一對喜鵲也蹦蹦跳跳,動情地送來聲聲祝福。“這是好兆頭。”鄉親們都迷信著這樣說,當時我也想,討人喜歡的喜鵲歡叫,總比那臭嘴爛腮的烏鴉哀號要好吧,因而心情也就隨之倍兒爽。送糧大軍走起來,隨著此起彼伏的“吱吱嘎嘎”扁擔聲響,淹沒了各人的布鞋、草鞋行進所發出的腳步聲。山路狹窄,只能單行的前行,把佇列拉得很長很長,十八彎處更是從頭望不見尾呢。

我很激動很興奮,因為光榮地成為佇列中的一員,出生以來的頭一回向國家送公糧。但我這個剛出學校門且才15歲的少年,挑著一擔60斤的穀子,大概走過兩裏多路程就感到吃力,甚或有些吃不消了,不僅氣喘噓噓、大汗淋漓,而且肩頭像是壓著萬重大山,連腳也邁不動步了,真個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此刻,我多麼羡慕北方的馬車啊,它能替代人的肩挑腳夠。這之前,我雖然沒有去過北方,但看過電影《青山嶺》便有個大概的印象,腦海裏登時浮現出那連串的感人畫面,耳際又響起了《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的動聽歌曲:“長鞭哎那個一呀甩也啪啪地響哎,哎咳依呀,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哎哎咳喲,劈開那個重重霧哇,闖過那道道梁哎,哎哎咳咳依呀……要問大車哪里去也,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還有,我正學著吹奏的笛子獨奏曲《揚鞭催馬運糧忙》,那情那景,激發人民奮進哪,它以生動的音樂語言,描繪出豐收後農民駕著滿載糧食的大車,喜氣洋洋地向國家交售糧食的情景,表現出農民吆喝著趕馬車的紅火場面,展示了農民喜送公糧的熱鬧景象,充滿了熱情歡快、清新向上的感覺,形成了富有時代的氣息。我很喜歡這個曲子,遺憾著當天沒有帶上小竹笛,要不途中吹奏這一曲,也讓鄉親心裏樂活樂活。

我設想,要是我生活在北方多好啊,年少雖沒大力氣,擔不起沉重的擔子,但可以學會趕馬車呀,趕著馬車賓士多神氣!事實上是沒有假如的,畢竟我在南方,而且還是那窮鄉僻壤的山溝角落,全靠肩挑腳移,也曾幻想能有個出頭之日。少時的我們有理想,但眼前的現實又讓我不得不將腦袋低下去,接著腳步慢下來,盤算著頭頂烈日,如何將穀子挑進糧站。

出發時,我是走在送糧佇列的前頭,而沒多久就被鄉親一個個的超越,感覺出自身羽毛未豐還是弱不禁風,回頭一望,唯獨三伯父沒有超越我而是跟在後面。我希望他不要超越,免得我做佇列的尾巴。三伯父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同時發現我吃力的樣兒,便乾脆放下擔子,把我叫住:“一伢子,你也放下擔子。莫急,累了就停下來歇息。你從沒挑過長途擔子,肯定很累,慢慢來。這十四五裏的路程啊,你恐怕得走三個來鐘頭呢,別擔心,我陪著你。”“那不耽誤你啦?”“沒事的,只要有人先到糧站排上隊,我們後到的不耽誤,排隊都要排上兩個多鐘頭呢。”

經三伯父這麼一講,我也就放下心來,況且他還有個“緩三爹”的雅號,是不會催我快走的。就這樣的走走停停,我堅持了一會,到後來實在是走不動了,似乎要崩潰一般。三伯父發現端倪,忙著對我說:“一伢子,別硬扛,我來幫你。”謝天謝地,有救了。我心頭竊喜。

我正琢磨著三伯父怎麼幫我時,只見他是挑著自己的一擔穀子大步前行百多米再放下來,且放在我能看得見的地方。他再折返回到我跟前,接過我肩頭的一擔穀子放到他肩上,挑著輕鬆地快步前行,就連我空著肩和手的行走都有點跟不上,偶爾還要小跑一陣。如此的反復,三伯父幫了我的犬忙,我倒覺得都不好意思起來,便說:“三伯,這太辛苦你了。”三伯父回復我:“別客氣,你還是孩子嘛。再則我都習慣了,挑你這一擔啊,不壓肩的,不辛苦。”

在距離糧站還有兩裏多路程時,我堅持不讓三伯父代挑而要自己挑。三伯父問我:“你行不?不行就再讓我幫你挑一肩。”我回答三伯父:“行的,我咬牙也要堅持。”

糧站,我是曾經去過的。它不座落在我們公社,而座落在東頭的相鄰公社,地點叫紅泥塘。我上高一讀書的暑假裏,隨著生產隊送公糧的鄉親一起去過,那次純粹是去玩。不過,我由此發現,送公糧除了挑擔穀子去糧站的路途有些辛苦外,其他時間還是蠻輕鬆的。比如,排隊等候,可以坐在樹蔭下乘涼,相互聊天開玩笑,隊裏的保管員還會到糧站門口的特供商店免票(那時買糖等諸多物品都要憑票)買來白糖,讓社員們隨意用白糖泡水喝,我也伴龍得雨而喝了好多的糖水;晌午飯時,可以買餅乾等食品當飯,也可以跟附近的農戶協商在其家裏吃,由我們隊裏付錢讓其為我們做飯,那可是飯能吃飽、菜能吃好,不亞於打了一餐好牙祭,於那時的年代實乃奢侈了;在回家的路上,各人挑著一擔空穀籮筐,輕快得很,大家有說有笑,已然在享受;還有,送公糧是早出晚歸,生產隊裏且早有規定,要給各位社員多記半個工日的工分……

我這次也是隊裏送糧大軍的一員,且是最年少的。雖然挑著穀子的路上辛苦點,肩旁壓起了紅泡泡,腳腿也走得酸脹發痛,但得到三伯父的大力幫助,我也就把辛勞苦痛拋到了九霄雲外。我挑著穀子走進糧站,與生產隊裏的社員湊在一起,那是多麼自豪的事啊,畢竟我也為國家送上了公糧。我讀書時,不就經常接受愛國主義教育,要為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出力流汗麼?我這也算是盡力而為了。“一伢子行啊,小小的年紀就自告奮勇送公糧,頭一回挑長途擔子也沒有叫過苦,厲害,厲害啊!”我實話實說,告訴鄉親:“多虧我三伯,一路幫助我。”

公糧是要經過驗收合格才能過磅入庫的,諸如沒有曬乾水分的穀子,以及癟穀偏多的穀子等,都要經過再處理,要把沒曬乾的穀子攤在糧站寬大的水泥坪地上曬乾,癟穀多的就用風車車乾淨癟穀。我們生產隊裏的穀子,只有10餘擔被檢測出癟穀偏多,鄉親議論,是一個穀堆沒有風車乾淨。我就自告奮勇地當風車手:“風車穀子我行,我來吧。”有的社員就說:“行,讓一伢子來吧,他真不是個偷懶的人啊。”聽到這般好話,我心裏像灌了蜜樣的爽,勁頭兒更足,有了使不完的力量。我剛車完癟穀子,抬手抹把熱汗,又挑起一擔水桶,去附近井邊挑水給大家喝。

我們隊裏送糧的晌午飯,是定好在附近的一農戶家裏吃。臨近晌午,我主動先去農戶家裏擺好桌椅板凳,以及洗好用餐碗筷等,然後再趕回糧站叫隊裏的社員都去吃晌午飯,我自己則留在糧站看著還沒有過磅的穀子,讓三伯父帶飯給我吃。

“那就辛苦一伢子啦。”好多鄉親都這麼說。我則回話道:“這是我幹得了的事,不辛苦哪。”保管員轉過身來看了看我,當即提議說:“一伢子雖然只挑六十斤穀子,但他能做的事情都搶著做了,大家都看到,我想今天該給他記一個全勞動力的工分,不知大夥有沒有意見?”“沒意見,沒意見。”大家異口同聲。我內心除了感激外,還是謙讓的連連擺著手說:“不行不行,我本來一個半勞動力,就只能記半勞動力的工分,我不能多要。”保管員講:“隊長雖然沒來,但大家一致決定了的,隊長肯定也會同意,一伢子,你就莫推辭了。”

這次送公糧我被多記了工分,我總覺得是占了集體的光一樣,心中有些不安,想到“鬥私批修”,也就有了彌補集體的主意。送完公糧的第二天,我利用晌午休息時間,頂著熱火的太陽,外出到地邊田頭及山溝水渠旁,扯上滿滿的一擔魚草,投放到了隊裏的一口魚塘裏。碰巧被過來看水的隊長發現,他問我:“魚草過秤沒有?”“沒有。”“那怎麼記工分啊?”我回答隊長:“我不要記工分。因為昨天去送公糧,隊裏已經給我多記了工分,這魚草哪能記工分嘛。”“呵,原來這樣,你覺悟蠻高啊。”隊長笑著對我說,“今年大隊要是推薦五好社員的話,我就推薦你一伢子。”

隊長後來還問我:“往後隊裏送公糧,你還去不?”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去,去啊,爭取還能多挑點穀子呢。”隊長拍拍我的肩頭說:“莫急,你會好好成長的。”

星移斗轉,今非昔比。送公糧現已成為歷史,祖輩農民曾經天經地義的承擔“皇糧國稅”也已作罷。在市場經濟下,農民科學種田,糧食產量大為提高,自給有餘,餘糧賣給“市場”(國企、民企或個體企業的糧倉糧庫),一般都用汽車運輸,再也不用肩挑腳移,特別近些年,好多糧食企業將運輸汽車開到稻田邊,直接收購從收割機裏輸出的帶水穀子,省卻了種稻人曬穀、車穀等好多事宜。用種稻人的話說:“現今的農民種糧食,吃的是科學技術飯,賺的是輕鬆快活錢,與祖輩的農民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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