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河源記(組章)/許文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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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文舟
◆鳥道雄關
密林鳶飛,山巒搖變花叢。臨溪掬水,我已經走得焦渴難耐,都是繁忙日程中的啟程,事先也沒有,讓居無定所的月亮打開崖門山壁。
時緩時急的松風,沿山脊迤邐而行。藥草在野,岸芷汀蘭,每一聲鳥語,都有叮嚀的確切意思。私行樵采的人,無不顯得意外和匆遽,為一只鳥,訪客接踵。我也拎著日影,鳥有路,將一座山,“從人間,搬上了天堂”。
此刻,閃電被夜色遮罩,星輝讓寂寥敷衍,許多鳥只能與我一起,逡巡穹頂,咀嚼凜寒。面對石刻,才知道,鳥的路,也需要扶著夜霧,與人間的篝燈相守。
選擇在九月,鳥語落滿山岡,像起霧時的木蓮,盜用了詩中的隱喻。腳環上,密碼背負密碼,遠方加持遠方。385年前的八月,徐霞客來到山谷,他沒有寫鳥,而是在這裏,沉默了一個時辰。
只有一塊石頭,落滿秋痕,“鳥道”最早的記錄,四顆字,怎樣的叩問,都不置可否。
◆冷泉庵
碑刻落下的筆劃,複又嘯聚。水井依舊寒意重重,冷煙漫溢,了斷緣起緣散。一些人,伺候更燈,拈花的無名指,挑斷了前擁後堵的遲暮衰朽。風在門外,月光進屋,玉蘭古老的綻開,沿襲了祖傳的路數。
一部徐霞客遊記,足夠成為我的攻略。煮茶、喝湯、圍著火堆,西山便吞下殘陽。以泉命名的寺觀,肯定也用這井水抄經、浴佛、碾墨。巍山的流水,還在遊記的偏旁與部首間枯坐。
回望來路,盤點陰晴,做個紀要是必要的。如果燃香能焚化辛苦,為什麼接下來,隱疾突現,舊傷復發,讀到這裏,六十多萬字的遊記,就讓人憂戚。輾轉而來的梅花,早已掩姓埋名。它陪過,徐霞客萬裏遐征的黯然謝幕。
水井還在,被繩索勒進肌扶,深刻得壓抑。水也還在,略略呆滯,像它的頭頂,乾旱了數月的天空。明朝的炊煙,系在巍山鄉愁最好的身段。站在一柱香的頂端,玉蘭綻放如泣如訴。
更燈清臒,桃符豐腴,各不相干的世象,漸漸袒露時間倉惶。我坐在徐霞客研墨的黃昏,他撿拾著一路的山勢與水運,有幾筆是關於冷泉,隔了三百多年,依舊薄涼。三天兩夜,兩個男人,將世間最短的相縫,醞釀永恆。
倒頭便睡的碑刻,再讓後人逐一攙扶,那些駐魂有術的文字,肯定得站直了身姿。清洗、著墨,所有的筆劃便少了刀鋒。
◆巍山紮染
整座染坊,流落藍色的筆跡。木桶裏的水,有絲與麻脫抬換骨的秘密。藍色的泡沫,虛擬了一座古城的底色,花瓣點綴的棉麻,私藏著春的褶皺。
線的指向,纖指采桑,不知疲倦的織梭,實錘了源源流長的技藝。漫漶的色塊,有鄉愁雲蒸霞蔚的長勢。被風揚起的成品,讓真實的陽光,折射著蜿蜒的軟暖。
種上卉穗,熟絡的月白風清;種上庇佑的神靈與根系深沉龐雜的人情。不禁心懷惴惴,以映春色的藍,潛藏了多少桑蠶的嘔心瀝血。我在有照壁的小院,焚香齋戒,我不動神色,改寫我對一片樹葉的偏見。
那些藍,我想到洱海,此刻,正舉著帆,索取對岸。剪裁成裙裾、圍脖或紗巾,花瓣延伸為翅冀,蝴蝶娉婷,依舊是藍,氤氳夢囈。出水的布料,在陽光裏伸展腰肢,忽上忽下,如果這步履,有我年輕時的陣勢。星光碎成花朵,蕩漾的櫓槳,滑行在一片紮染的遠洋。
我給剛滿周歲的孫女,買了一套紮染的裙子,兩只藍色的蝴蝶,被我帶離巍山。我想讓它跟在我孫女身後,興高彩烈。
◆沙塘哨
走不多時,一塊水泥澆鑄的碑,就讓這個明朝的哨塘,變得具體。盤查過往,審驗通關文牒,馱運食鹽與布帛的馬幫,與俗尚巫鬼的人,都有通往未知的囧途。
午後,那個來自江陰的遊人破帽遮顏,步履蹣跚,心裏裝著遠方,卻不停地回頭瞻看。狗吠與雞鳴,將鄉思深刻具體。密林盤剝著光線,細瘦的山脊,切碎天空。午飯的時間,他多想烹製湯羹,生米煮成熟飯。
新立的石頭,再次將明朝的一個哨塘確定身份。擠在石頭上的文字,想表達多層意思。找了有草的地方坐下,巍山古城牽藤的炊煙,剛好與我處在聊天的位置。
正在薅鋤的果農,索性把汗甩到身後,甜橙七分熟,他還需要很多時日,狙擊蓬勃的蔓草,粉碎蟲害的圖謀。現實的家常話,突然一步橫跨,就到了明朝,果農知道的徐霞客,在傳說裏半飽半餓。
果農總要讓我先嘗嘗他的柳丁,甜的真實性。他一再聲明,不打農藥不施甜劑,對於這些,他倒是開闊了我對果農的認知。聊到徐霞客,山便開始清道,堵積的淤泥,青草如瀑。果農說,要是他能再來一回。說完,他看了看石碑。三個字,他讀得有些委屈。
我想,如果徐霞客再來,定然不會讓他空著肚子離開。末了,讓他帶一些泥土,鮮甜如飴的泥土,一定可以陪自己走完遠方,再一起下葬。
◆踏歌圖
我是那個躬身垂首的旁觀者,從涸澤而漁的河灘,接駕南還。穹廬白雲庇護,松風細雨輔佐,梭織的蜘蛛,正給蜜蜂寫下請柬。
執火的人站在高處,等夜色掩埋是非榮辱。粗糲的寒,冷意橫生,所幸從一開始,音符便躥上我身體的細枝末節。鼠麹草孱弱的身骨,倒成一片,有所閃失的蕺菜,經不起折騰。
只一眼,我便想加入其中。被風雨剝蝕的畫面,像我此刻的衰老。動作遲滯,嚴然跟不上行雲流水的節律。在沒有遮攔的舞臺,風揚起的黑髮,剛好浮出夜色,再被月光掩埋。裙擺上的刺繡,有花的嫩蕊拊掌淺笑。黑髮上的銀飾桀驁有骨,餘下的,只剩揚塵。
被畫筆定格的疾步,像斜陽裏的雨絲,一拍一板的舞姿,踏出一幅清代民間的歎嗟。一定還有歌,都讓山水替換,葳蕤的音符,肯定還有靈魂入駐。
此刻,畫面沐在一場小雨裏,煙嵐的底襯,有歷史的嫋嫋餘音。駁雜的顏色,始終跟進線條,一個民族的服飾,是這出歌舞留給後人的真實摹本。彼時風高,翻過的歷史,松風滌洗,杏花纏身。
這堵牆,將民間的舞臺,舉到一座山的胸膛。
◆徐霞客在巍山
過江,有茶房寺的僧者,烹製茶湯恭迎。拾級而上的腳步,多花了徐霞客一些筆墨。如果喜歡,還有天上的月亮作陪。雖然,剛剛過了八月十五。
如果不是怕跟不上馬幫,完全可以小住幾日,端起茶杯,無需禱辭,自己將一瘸一拐的自己,扶進黃昏,再扶出黎明。
還是決定繼續行走,徐霞客怕停下來,鄉思繁茂,腳步紮根。他面前還有長路,容不得停滯。禮謝後,沒有根據的風,將塵土吹得蓬鬆,將日影吹得起伏。
夜裏在瓦葫蘆,尋找酒朋,再一次,便抱著冷泉,透徹肺腑。舉香進寺,踏訪古籍,都只能在省了再省的時間裏完成。妙樂師一直都在,給徐霞客烹羹熬粥,那張床,鋪了月色,就將酷暑清理徹底。
我只敢呆在一棵梨花下,讓心情安靜下來。月白的花瓣,自己給自己卸妝。這時候,落雪一般的山巒,有細弱遊絲的呼息。這時候,誰手裏舉起的高香,都與一樹梨花,蹭上了芬芳。
看著徐霞客去往彌度,龍箐關上的鳥聲,什麼調都讓人心生疼。
◆桫松哨
牆垣欹側,屋簷損漏,好在這只是桫松哨村的舊有版本。新居翻過了嶺,落座平坦,背風朝陽。
沿徐霞客遊線走,這個村子不能刪削。私行樵采的人,無不顯得意外和匆遽。其實,遍野的山溪也很倉促。也只是短暫的休憩,埋鍋造飯的馬哥頭,愴然轉身,明朝的那輪殘陽,回光返照迤邐的山脊。
古道沒入黃昏,佈滿裂隙的曠野,有新植的路燈。太陽能,城裏來的綠植與標語。江水環流,濤聲不停地灌溉縱深的山谷,安靜的女子,伺候牛羊,灑掃庭除。仿佛前世來過,我喜歡山挽著山,日出的渾圓和完滿。種菊養心,舔舐瑤草,搜羅典籍,描摹耕耘。再用淬火的鐵鎬,與稻與麥一期一會。
我來來回回在村裏,踏勘徐霞客遊記裏桫松樹的確切位置。高過人的樹沒有了,一塊斷碑,一經拼裝,就連起了順寧與蒙化兩縣的衣襟。
村子還剩三戶人家,翻新過的屋瓦,又開始長草。我遇到一位剛接到大學錄取通知的女孩,她正從家裏出來,一條鋪裝的公路,她會與美好迎頭相遇。羊群歸來,路過的風,翻動晾曬在小院的裙擺。
孤零零的山頭上,有昨夜的風痕,蹂躪過死去與活著的灌木。麥豆不稀,只是雨水,好像已經多時未見。
◆夜宿瓦葫蘆
385年前的月光,落過夭桃與殘菊。這是八月,準備南飛的燕子,把辛苦壘起的家,摞在屋簷。
徐霞客住過的邸樓,顯然是不可能入住了。枕著一部遊記,我決定在這裏住上一晚。我燃起火,蹲著,這是與一個人談心的姿勢。那個人,在這一個晚上,讓一碗酒支走了落魄與疼痛。
錯過了月光,只能摸黑進村,一頭落枕,便感覺落到了山的肋骨,有些堅硬與冰冷。新修的進村路,安插了太陽能路燈,我只想遇上火把,火星裏添墨,煙火中書寫,一路走來的風水。
山路爬滿馬蹄,它們翻山,然後在徐霞客遊記裏,活成汗流浹背的偏旁。
村民小組長安排了一切,說要去育烤煙苗。我知道,要是徐霞客再來,與種烤煙沒有關係。等我醒來已是拂曉,沾滿星光的晨風,正在恭迎飛過巍山的小鳥。
◆紅河之源
群山一如既往地緘默,落霜的深壑,填充著流水窸窸窣窣的行程。隱忍的水滴,在礫石間見縫插針。來路很遠的鮮花,早已脫水,據說是給姓柴的詩人精准投遞。天降雨水,將漣渏哺喂成細浪,把流淌變更為濤聲。
我席地而坐,與源頭保持一定距離,夠我鞠躬。幾匹下山的馬,馱著柴禾,掌釘切出豁口,將顛簸的小路縫牢。蓬勃的荒涼,沒能讓弱水窒息,卻讓我構思好的詩,四下潰逃。
山哪有風高,水更比路長。小小的漩渦,是初出山間的流水,成為河流前的輪回。被水反復搓揉的石頭,周身漾蕩壽辰。緊接著,無數條溪水,情不自禁地前來簇擁。
新立的碑,高大、威儀,這些被馬匹從山下搬運的水泥磚石,顯然扛不住關於源頭的幾個字。源,不一定都成為奔流,卻是一條河的故地。像一首詩,得經過刻骨銘心的匍匐。
掬水為飲,一個早晨,就化作沁涼,它流動在我的血脈裏,像鄉愁在回望裏蜿蜒。它不會像剛出生的老虎,夜行晝伏。每一滴,穿刺重疊的孤苦,“不舍晝夜”。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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