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諾拉》:西恩貝克的獨立製片成王之道
美國獨立製片導演西恩貝克(Sean Baker)新作《Anora》拿下今年坎城金棕櫚大獎,本片將於11月在台北金馬影展首映。(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NOWnews今日新聞] 《艾諾拉》(Anora)是美國獨立製片導演西恩貝克的最新力作,並在2024年坎城影展摘下金棕櫚大獎。這部描繪脫衣舞孃與富二代愛情故事的電影,將於11月將在台北金馬影展首映,並於12月6日在台上映。
宛如一場現代版的灰姑娘童話,艾諾拉,這位來自布魯克林的年輕性工作者,在紐約的高級舞孃俱樂部中邂逅了俄羅斯富豪的兒子。然而,這場看似夢幻的婚姻卻迅速變調,一場橫跨紐約的追逐就此展開。西恩貝克將這段荒誕又現實的故事,拍出了既滑稽又深沉的韻味。
「這個獎獻給過去、現在、未來的所有性工作者。」西恩貝克在坎城影展上如此說道。他希望透過《艾諾拉》,能讓觀眾更深入地了解這個常背負社會污名的群體。在接受《娛樂週刊》的訪談時,他更進一步表示:「我希望觀眾能從艾諾拉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的缺陷與掙扎。你必須看到這些角色在哪裡犯了錯,因為這就是他們的人性所在,也是我們喜歡支持他們的原因。」
《艾諾拉》的前段,充滿了浪漫的泡泡與刺激的追逐,彷彿是一場雲霄飛車;後三分之二,則轉變為一場充滿黑色幽默的城市冒險。艾諾拉與白馬王子在拉斯維加斯徹夜狂歡,她一時衝動地嫁給了他。後段故事從這邊開始:當消息傳到俄羅斯,艾諾拉嫁入豪門的夢幻童話只能「畫風丕變」,富豪父母決定前往紐約「註銷」(annulment)這段婚姻。
西恩貝克巧妙地將各種電影元素融合在一起,從好萊塢的經典喜劇到新好萊塢的寫實風格,都可以在片中找到蹤跡。《艾諾拉》前一個小時,為女主角與俄羅斯奶狗王子構築了一個如雲霄飛車般的夢幻體驗,電影開演一小時內,情況丕變,俄國「媽寶」男聞風逃亡,幾個俄國彪形大漢保鑣押著艾諾拉,希望搶在富豪入境紐約前,徹夜走遍紐約曼哈頓上演找人大作戰。
後面90分鐘西恩貝克結合了過去電影的街頭「撕逼」粗鄙況味,更不時使用四O年代「脫線喜劇」(screwball comedy)的拌嘴手法,更有美國七O「新好萊塢」紐約街頭一夜狂奔的戲感。電影結尾迎來「現實」的時刻,那種今好萊塢商業電影從來沒有試圖認認真真「拍出來」的工人階級的辛酸,更何況是在一個以妓女為主角的「正喜劇」(dramedy)中。
當然,關於「註銷」賭城婚姻的題材,影集《六人行》早就玩過了,在美國電影中並非新鮮事。甚至,同樣是堅守獨立製片人生的寫實主義大師肯洛區,生涯中也拍過幾部喜劇,也曾拍攝以性工作者為主角的電影。但與過去寫實主義電影不同的地方是,你能充分的感覺到《艾諾拉》的角色,和飾演這些角色的演員身上,既真實又戲感十足的顛覆性能量。西恩貝克在提到,自己的秘訣就在:「風格基調的不停轉換」。
評審團主席葛莉塔潔薇讚賞《艾諾拉》對電影語言的創新,同時也看到了它與經典好萊塢電影的連結,讓他們想起劉別謙(Ernst Lubitsch)、霍華霍克斯(Howard Hawks)的故事結構。當然,我們感嘆潔薇的博學影史知識之時,只要想起潔薇曾經拍過《她》(Little Women),一部美國知名經典「教養小說」(Bildungsroman)的改編電影,那個在《紐約哈哈哈》劇本中描寫自己熱愛閱讀「普魯斯特」的文青,肯定會青睞西恩貝克的《艾諾拉》。
潔薇和許多坎城現場的英美國資深影評有志一同,大家都想到美國五O年代的經典老片,有人提到劉別謙徒弟比利懷德《公寓春光》、《龍鳳配》,有人則是提到《紅男綠女》。這些片廠經典電影總有著優異的故事結構,這也提醒我們《艾諾拉》是怎麼做到對電影結構的掌控:從浪漫喜劇、脫線喜劇、動作喜劇、廚房寫實,通過快速剪輯、長鏡頭多管齊下,演員寫實即興或精準的喜劇表演,插曲的功勞更是功不可沒。看過片的朋友不會忘記Take That〈Greatest Day〉出現的時刻;當然就是這些,讓這個可說是「最終沒有愛情」的愛情鬧劇,能把能量持續維持在高峰,而迎接最後殘酷卻暖心的感傷時刻。
結構,是過往我們看待西恩貝克電影的時候,比較不會注意到的優點,這回是足以支撐他撐起多次基調轉換,讓電影篇幅得以延展的關鍵,也可以說是他這回大幅度的「進步」所在。
如果說,《她們》的原著小說《小婦人》的核心是:「如何當一個淑女」,那麼《艾諾拉》的故事關於的,便是女主角對「媽寶」男的怒吼:「你*媽,給我做男人!」這種怒吼,帶著一點可笑,觀眾在爆笑的同時,我們會意識到,西恩貝克的調度能耐在於這種能平衡「憂鬱」和「幽默」兩種特質。
「平衡」、「控制」自己能量的優雅,可以說是有權力的人的特質,在一個描繪跨越「階級」歡場尋真愛的美國女性故事中,可以說是相當難能可貴。「教養小說」又稱為成長小說,是一種帶有上流階級預設的故事類型,這類小說無論男女主角總以成功「躋身上流」作為「成功」的終點。《艾諾拉》的特別就在對「注定失敗」的「徒勞」的描繪。電影放映過程中,當女主角還是一心一意相信小開是愛他的,隨著一次次男主角的媽寶行徑敗露馬腳,全場觀眾肯定都會看出來,並替女主人翁捏一把冷汗。
西恩貝克這次的故事關注的是女性對自己身體、情慾的自主權,更重要的是放在權力與階級不平等的框架中,要怎麼做自己。在一個像紐約這樣,不能更強調實踐自我願景的大城市中,城市終究會逼迫你放下自尊。儘管最後我們對自我價值的追尋當然是不會白費,但這絕非教養小說的通常「教訓」。
「教養小說」性感與感傷的文學性,成功被嫁接上工人階級寫實主義故事中,大城市背叛個人主體性的批判,西恩貝克成功將教養小說跟工人階級寫實故事進行混種。訪談中他提到,「拍攝這部片的出發點,從不是『議題』,僅是『主題』。其中一個最重要的『主題』是『權力關係』(power dynamics)」西恩貝克說,「艾諾拉意識到自己的權力,她能控制自己,即便世界與她針鋒相對。」
西恩貝克在本片的攝影機基調參照的是七O年代美國「新好萊塢」《教父》(1972)、《殘酷大街》(1973)、《狗日午後》(1975)的紐約街頭,但別忘記同時代的美國院線也存在著《安妮霍爾》(1977)、《女朋友》(Girlfriends,1978),這些愛情喜劇電影提示了我們另一種乾淨的紐約街頭,危險並不以前述電影中,髒亂的形象被暗示、被象徵,但危險還存在。危險存在於人際關係中,當年美國的進步價值暗示著,這些危險「並不致命」。
五十年過去,《艾諾拉》的一夜狂奔讓人想起沙夫戴兄弟致敬「新好萊塢」的獨立精神的同時,但一個紐約性工作者故事的核心,卻遠比《麻雀變鳳凰》(1990)和《舞孃騙很大》(2019)作為歡樂結局的電影,所能乘載得更多,這是因為同一個「看似」乾淨的紐約街頭,實際上還是有著垃圾,而有毒的、危險的事物卻不是街上的垃圾。危險存在於人際關係中。這些危險還是「並不致命」。西恩貝克《艾諾拉》在寫實主義與工人階級電影的觀念上的真正推進,是唯有踏實的嫁接兩種不同街頭的光景,才能在電影仍舊作為娛樂的同時,繼續帶著顛覆能量,揭露這個變動的美國,那些不曾變過的結局。
當西恩貝克被問到,在捕捉這些紐約與拉斯維加斯地景,他用什麼樣的標準來決定攝影基調、使用什麼機型時,他強調「讓故事本身決定一切。」《夜晚還年輕》(2015) 加州甜甜圈店聚集的跨性別工作者、《歡迎光臨奇幻城堡》(2017)在美國佛羅里達迪士尼旁的汽車旅館、《火紅大箭男》(2021)底層中低收入white trash。他遊走在不同「城市性格」之間。
事實上,這些電影中,他分別用過正規數位攝影機、iPhone、16mm、35mm底片,他讓故事決定故事的結構,更精確的說,故事發生的地方、參與的演員特質,決定了故事的走向,一切有機、混亂,正如他的故事內容。他走進街頭,面對眼前城市的性格決定一切接下來的步驟。他對嶄新媒介的好奇,或對復古媒介的堅持與夢想,直球面對的態度,其實就是數位時代的我們,對成長過程觀影體驗與記憶的誠實反應。因為用35mm底片底片拍攝,很美很貴,能用底片拍、用底片看,對獨立製片小製作來說,就是美夢成真。就像是故事中的嫁進豪門的女孩一樣。
東岸紐澤西出身,這或許是比較有獨立電影院文化的東岸養成的獨立電影人才會有的特色,不只是飽讀詩書,更是博覽電影。對筆者而言,正是這種美東「城市性格」幫助了西恩貝克塑造《艾諾拉》成長小說感濃厚的真情流露時刻。他徹底實踐了寫實主義電影在今天該有的樣貌,「寫實」不只是一套工作方法或道德倫理,不是要探討的議題,卻是電影創作者經過思考後所選擇的主題,與投身奉獻的價值與精神。
向來擅長調度演員有機且即興表演、編劇與剪輯向來混亂、向來啟用素人的西恩貝克,用這次向我們證明,「獨立製片」成王之道,從來不在產業化、階級化、自動化電影產製SOP與槓桿。「獨立製片」成王之道,「道」既是道理也是道路,都是每一次、一次次從不明確、不具體、不容易面對的主題中,找到生活的喜怒哀樂的道路,而我們的喜怒哀樂,恰恰好就是電影中那些寡頭、富豪、權力者,及他們所經營的影音帝國,想要用資本(或AI)簡化夷平的電影製作複雜性過程。
西恩貝克懂得凝視人性弱點的柔術,就是獨立製片成王之路的真實道理。他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人性在權力不對等中的脆弱與渴望,這恰是獨立電影的獨特魅力所在。這種描摹權力關係的技藝,在一個追求效率、標準化,導致由好萊塢領頭的電影工業整體黃鐘毀棄的時代,這種獨立製片更顯得彌足珍貴。
如果《艾諾拉》電影本質真的是一個跟珍奧斯丁沒有太大差距的「教養小說」,《艾諾拉》結尾女主角的哭喊,看似憂鬱的結尾,絲毫沒有城市浪漫小說的那種暈光。主角的淚水,就是他體悟「成長的代價」。或許這也是電影外,觀眾希望艾諾拉不要變成下一個無情無義的海王海后的關懷。
有句老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戲裡,女孩有情,戲外,西恩貝克肯定也是有義。貝克如他的主角,是踏實掌握自已混亂風暴的王者,電影憑藉扎實的劇本與調度,展現的文學性、城市性格、演員能量、風格轉換,讓他獲獎實至名歸。戲外,導演或作者的人生,才是一個典型的成長故事。他2021年,《火紅大箭男》入圍坎城是一次美夢成真;2024年,35釐米膠卷拍攝,所費不啻的《艾諾拉》入圍並得獎是第二次美夢成真。如今,你如果願意去戲院看這部片,那就是第三次願望成真。
即便如此,西恩貝克在這部片投注的所有的友善、真誠和善良,通過他以人為本的創作過程,全部印在膠卷上了,不會被任何人質疑。還是,就是這點令人不禁質疑。他就像他的主角,最終討好了所有人,連最後一點點感情都出賣給看似能夠真情流露的對象。真情安在?觀客自有定奪,我們只知道電影外,貝克確實成功了。如今在王者位上,當年所有眾叛親離肯定都是過眼雲煙,但他可曾有拋棄過別人嗎?
當他再再強調「獨立製片就是我最愛的東西」,他不是利用獨立製片為手段,目標去幫漫威或片廠拍攝改編電影。他要用這座金棕櫚獎座,加持自己他希望讓「獨立製片」在主流電影體系、「主流院線」有更高的能見度。這已不是願景,《艾諾拉》年底肯定會席捲全世界實體戲院放映。但我還是想起他曾經合作過的華人攝影師Radium Cheung、台灣製片鄒時擎、美國編劇Chris Bergoch。
據傳西恩貝克在《艾諾拉》忙完後的下一個任務,是替自己監製,昔日製片夥伴鄒時擎導演作品《左撇子女孩》剪接。拍攝性工作者工作現場甘願情感剝削自我的電影工作者,在創造了留名影史、改變寫實電影的作品,成王之後,面對電影夥伴的邀約時,將如何抉擇?這是我與電影評論、電影史毫無瓜葛,一個來自影迷的私人拷問。
●作者:沈怡昕/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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