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何華喜/夏俊山

我的老師何華喜/夏俊山

夏俊山

上世紀60年代中期,我在大隊部西邊讀的揚舍小學讀書,全校200多名學生,6個年級,10多名教師,大多是初中或高中畢業生,唯一的師範畢業生叫何華喜,有人背後說他是富農分子,我是他的學生,一直叫他何老師。


何老師40來歲,中等身材,待人和善,讀5年級時,他教我們算術。何老師上課,習慣性一手抓著黑板擦,一手拿著粉筆。他邊講例題,邊板書,講完後,就用黑板擦隨手一擦。然後再寫,再擦。

有一次,他講一道“四則混合運算”題,講了好幾遍,擦的粉筆灰滿手都是,有幾位同學還是不懂。何老師很有耐心,又開始板書,開始擦黑板,並鼓勵他們,說只要每天能進步一點點,就一定能學好“四則混合運算”。

讓何老師失望的是,他的鼓勵並沒有產生什麼效果。這也難怪,那時候,大家都不怎麼看重考試分數,遠比考試成績重要的是家庭成分。學生升初中、升高中主要也不是看成績,而是看你的“家庭成分”。

“貧下中農子女”升學優先,“地主富農子女”,升學很難。我們班算術成績最好的陸某,偏偏是地主家庭出身。成績一塌糊塗的彭某,父親要過飯,是 “苦大仇深”的貧農。有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嫉妒,“根紅苗正”的彭某抓了一隻“癩寶”(蟾蜍),偷偷地塞進了陸某的書包。上課了,陸某伸手到書包裡拿東西,摸到了“癩寶”粗糙恐怖的皮膚,毫無心理準備的陸某,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整個教室頓時大亂!

等到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何老師再也沉不住氣了。他讓彭某站到前面,面壁思過。全班同學繼續上課。

彭某站在前面,搖頭晃腦,一副誰也不怕的架勢。何老師忍不住,擦黑板時用黑板擦敲了一下他的後腦勺,說了一聲“站好”,他老實了一些,但放了一個大響屁,我憋不住想笑,何老師大概是覺得這樣的懲罰沒有效果,或者是嫌臭,又讓彭某回到了座位。

下課後,何老師找我和幾位算術學得好的同學,跟我們一一談心,要我們多幫幫彭某。他引用雷鋒日記中的話“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說是大家的成績都上去了,我們班就是“春色滿園”。


幾天後,我們的班的黑板上忽然出現了5個大字:“批鬥何華喜”。 我認得這字是我們的班主任寫的,他是語文老師,字寫得很有創意。“批鬥”2字在黑板上方,“批”字左邊的豎鉤用紅粉筆劃成了紅纓槍,“鉤”恰好是紅纓。“鬥”字的一豎畫成了長矛。紅纓槍刺中了“何”字中的“口”,長矛刺中了“喜”字的兩個“口”。看到這五個字,我心裡敲起了小鼓:何華喜不就是教我們算術的何老師?他犯了什麼錯了?

批判會開始了。大隊支書派來的農民上了講臺,開始揭發何華喜的罪行。那時,有一句口號流行全國:“親不親階級分”,何華喜的父親跟我們不是一個階級,他父親雖不是“狗地主”,但屬於“臭富農”,在“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中,俳第二。何華喜從小就很少下地勞動,一心埋頭讀書,妄想跟他的父親一樣,當一名剝削分子。他對貧下中農懷有階級仇恨。農民舉起了一隻黑板擦:大家看看,這就是他打人的兇器!

同學們你看我,我看你:這是何老師愛抓在手上的那只黑板擦呀,他打誰了?只聽那位農民又繼續控訴:這個姓何的,教的是算術,他打人也特別精明,特別會算帳。他打我的兒子,竟惡毒地讓我的兒子臉朝牆壁站著,他用黑板揩,突然從後面敲一下我兒子的後腦勺,我兒子的額頭就會朝牆上磕一下。他這樣打學生,一下抵兩下,我兒子被他打得屎都拉在褲子裡……

原來,前來批判何老師的是彭某的父親。他嗓門大,說話像吵架,我們低著頭偷笑。班主任發現氣氛不好,狠狠地瞪著我們,我們知道,農村實行的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校長也得聽大隊支書的,何況是班主任? 在貧下中農面前,他必須注意自己的政治表現。


批鬥會之後,何老師仍然教我們算術,只是他不再使用黑板揩,而是用一塊抹布。我們估計,那是他怕人揭發用黑板楷打學生。實事求是地說,何老師確實體罰過學生,但懲罰的方式就是讓搗蛋的學生“站黑板”——也就是站在黑板前聽課。至於打學生,我就見過一次,就是那次打彭某,他下手並不重,更不存在把學生打得屎拉在褲子裡這種奇特事件。

何老師用抹布擦黑板,常常粉筆灰飛滿全身,一節課結束,他似乎成了麵粉加工廠裡的師傅,頭髮、眉毛都有些發白。好在沒幾天,學校就放了暑假。

暑假裡的一天,吃午飯時,我跟媽媽說起何老師,說何老師被批鬥後,改用抹布擦黑板。媽媽說:“何老師這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繩呀。你可不能說何老師的不是。那天,你跟著爸去了海安,沒請假就無故缺課, 何老師以為你病了,特地到我家看望。我要給他燒茶,他說什麼也不肯,又匆匆忙忙走了。這樣的好老師,現在去哪兒找?”

說吃午飯,實際是喝稀粥。糧食計畫供應,吃米飯是一件奢侈的事,媽媽曾讓我躲在房間裡吃,免得鄰居看到,心生嫉妒。午飯後,就何老師挨批鬥,媽媽又跟我講:“有些做人的道理,你要懂。沒有人希望你比他好。何老師是‘國家戶口’,楊舍小學唯一的中師生,其他人不是代課教師,就是民辦教師,都是農村戶口,批鬥何老師,等於讓自己的地位上升,谁都會樂意。大家想法子整他很正常……”媽媽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我感到困惑的是,不是講“親不親階級分”嗎?同樣是小學老師,怎麼是“戶口分”?城鎮戶口被稱為“國家戶口”,農村戶口被稱為“糝兒粥戶口”,只能喝粥過日子。

暑假後,我跟同學說,孫臏勝過龐涓,龐涓就要害孫臏。何老師被批鬥,有些像孫臏,不一定是自己錯了——當時,我剛剛偷看過一本“孫龐鬥法”的連環畫。同學聽我這麼說,很警惕地看著我:“你不能上壞人的當。何老師搞“智育第一”,這是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屬於大是大非的問題,他的這一罪行你不曉得?”


1975年,我中學畢業後回到生產隊,成了“廣闊天地、戰天鬥地”的公社社員。說是“廣闊天地”,其實總共就200多畝地,生產隊長安排農活,我的戶口已決定了一輩子活動範圍大致就在200多畝地裡;火柴、肥皂、糧食、燒鍋草等生活物質靠分配,用不著自己操心,分配多少消費多少。明天會如何發展,也不是我們思考的事,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全國有領袖思考就行了,我們只管聽話,照指示辦事就行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多,有一天,忽然傳來了恢復高考的消息。10多年沒有高考,上大學靠“推薦”,稱之為“工農兵學員”,現在政策突然變了,可以報名參加高考,能否錄取主要就看高考分數。這與何老師當年的“智育第一”多麼相似啊。

我在猶豫,要不要複習迎考,想不到何老師記得我,托人帶信,要我到揚舍小學去一趟。

到了揚舍小學, 何老師正在上課。他還是老樣子,習慣性地一隻手抓著黑板擦,一手拿著粉筆,講完一道題,他就用黑板擦隨手一擦,接著再寫,再擦。不同的是,他的頭髮白多了,這可不是粉筆灰造成的,他畢竟50開外了。

他下課後,走出教室,才發現了我。師生又見面了,何老師格外高興。他告訴我,當年班上學習成績好的同學,他都記得。這些同學在中學裡的情況,他也作了瞭解。當年,自己錯過了大學,如今,我的這些學生一定要珍惜這次考大學的機會……

何老師推心置腹的一番話,堅定了我考大學的信心。四年後,我大學畢業,成了一名高中教師。“分分分,學生的命根;考考考,教師的法寶。”學校抓分數比當年的何老師厲害多了,真是風水輪流轉,教育也折騰。

從教後的第一年暑假,回到鄉下,我就特地去楊舍小學看望何老師,一名工友說:“何老師不是我們海安縣人, 他已經回了老家的學校,說不定已經退休了……”我愣住了——我為什麼不早一點來看何老師呢?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朦朦朧朧地,我似乎看到何老師還在教室裡,一手抓著黑板擦,一手拿著粉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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