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昕／《乖女孩》：愛的心理諮商

妮可基嫚（左）在《乖女孩》（Babygirl）與哈里斯迪金森（右）有不少大膽演技展現。（圖／摘自IMDb）

[NOWnews今日新聞] 《乖女孩》（Babygirl）由《水行俠》《重磅腥聞》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與《瘋狂富作用》哈里斯迪金森（Harris Dickinson）主演，《天黑請斃命》（Bodies Bodies Bodies，2022）荷蘭女導演哈琳娜瑞金 (Halina Reijn)執導。這部由A24出品的電影，描繪一名位高權重的新創公司執行長（妮可基嫚 飾）與年輕實習生（哈里斯迪金森 飾）外遇，她將自己的事業與家庭置於危險之中，卻意外獲得人生成長。以本片獲威尼斯最佳女主角。本片於2025年1月17日於全台上映，目前全球票房已逾三千五百萬美金。

《乖女孩》是一部滿滿《大開眼戒》 （Eyes Wide Shut，1999）致敬的電影，從電影發生的「聖誕節」時分，到事業有成的主角在城市中的性愛體驗，甚至電影最後一場戲，都你可以把這部片想成是《大開眼戒》性別翻轉版電影。若要推薦這部片給庫柏力克癌癌末「庫粉」，我們可以把這部片想成是《大》的尼可基嫚跟湯姆克魯斯離婚之後的續集，妮可基嫚成為CEO嫁給阿莫多瓦電影阿莫多瓦電影永遠的男主角安東尼般德拉斯，然後愛上了《瘋狂富作用》的哈里斯迪金森。

然而，若要深究這部片的劇情，卻很難不認真思考《乖女孩》故事底層充滿漏洞的情節。表面上《乖女孩》是主角Romy的大女主視角霸總言情故事，電影懂得吊人胃口，很慢才揭露Romy與其他典型男性視角探索性慾的故事不同，Romy不是一開始就設局的「狩獵者」，自從Romy在街上對她的實習生小狼狗Samuel一見鐘情，到Romy貴為總裁，卻莫名被加入Samuel可以申請的「導師」名單中。然後他們開始了漫長的試探，Romy要學會當「乖女孩」，Samuel要學會訓犬。原來，年輕的Samuel並不如Romy「一眼瞬間」的片刻所想像，當Romy在街上被狗騷擾，能迅速解救她的訓犬達人。人畢竟不是狗。

看到影評說，這是一部女主角「完全沒有受到懲罰」的惡女爽片，被與《塔爾》、《懼裂》放在一起比較，或許我們還可以在這個同樣描繪事業有成中年熟女的情慾解放的故事清單中加上三部2023年的電影《五月的你，十二月的她》、《殘夏》、《墜惡真相》。「權勢」是這些角色的共通點，除了《五》、女性導演拍攝的《懼》是已經有些落魄的前巨星，其餘這類電影的共同特色，都是拍設定女性主角為成功的專業人士。

由上述由女性導演拍攝，女性突破「社會建構」出來的性慾框架的電影，尤其在處理「羞恥」的片段，卻展現出了完全不同方向與深度。《懼裂》用了各種刻板印象的鋪陳，讓主角最後給了觀眾一場「廝殺」作為宣洩；《墜》精彩的審判讓主角「脫罪」但我們還是不知道「她是否有罪」。男性導演拍攝的《塔爾》則跟更多年前的男性性成癮者電影《性愛成癮的男人》類似，同樣冗長，主角深陷風暴墜入地獄，是否見效見仁見智。

我們若先不深究荷蘭女導演瑞金前作 《天黑請斃命》的風格去找答案。先簡單的問，由女性導演拍攝的「權勢」女性的自我（性慾）探索，能否作為「復仇電影」、「情慾電影」、「自我成長電影」，甚至「戀愛喜劇」的載體，但答案當然是可以，在電影的世界情慾可以翻轉既有的故事順序、秩序、權力。所以當Romy向丈夫坦承自己與他做愛從未高潮過，一切都是演出來的時候，這是顯現這部片內部權力的秩序，已經放棄顛覆性的第一個徵兆，因為電影從頭到尾的家庭支線，都沒有足夠的細節描繪，提供丈夫、情人、女兒，對母親深陷情慾旋渦時，足以抗衡的的恨、愛、戀物癖，是什麼都好，一切都被「大女主」的設定給吞噬了。

這位「大女主」Romy在片頭與丈夫無感的性愛完，偷偷跑到書房打開MacBook，看「Daddy調教」色情片自慰的「性癖」，在他跟Samuel的「調教」戲份中，篇幅雖多，卻沒有被深究，這些「Daddy性癖」無法被小鮮肉拆解，而這部片像是導演一拳拳對著空氣揮拳，但空虛僅僅就是空虛而已。我們甚至不確定我們能否像《塔爾》、《大開眼戒》一般，從這些「空虛」中學到什麼。讓我們不禁懷念起，絕對有問題的沙文導演拉斯馮提爾，在《性愛成癮的女人》對性愛成癮者過癮的詮釋。

如果《乖女孩》真的這樣一部主流女性導演拍攝的主流商業電影。成功用「不服世俗規矩」、「強勢又充滿負面特質」的女主角來衝撞既有的價值觀，來「解放」性和性癖好。那我好奇，電影中究竟有哪個男人成為「受害者」，女導演又是怎麼描繪這個受害者身份的呢？上一次我們在《墜惡真相》看到了有趣的示範。

所以來看另一個令我掛心的細節，是在「一切醜聞」被女下屬第二次「威脅」揭穿前，Samuel躺在Romy懷裡索取「情緒價值」，Samuel問到：「你不給我那些你知名的心理諮商嗎？」Romy真誠地回應Samuel的「我常被自己嚇壞」後，卻問到：「所以你是什麼星座？」這應該是本片最應該有顛覆動能的橋段，本來應該是要摸著石頭過河，「學會當」主人的小狼狗，終於「舉白旗」了嗎？

這「第二次威脅」也終於宣告了，Samuel的「第一次威脅」，數度以轉調、向人資舉發為把柄，其實真的只是試探女主角、與他心裡拔河的手腕。當然，當時Romy真的相信會失去一切，這種恐懼，「恐懼本身讓她發現了自己的快感」。如此台詞的深度，如此言不由衷，就像是隨手隨手抄了兩頁巴塔耶或傅柯的書的深度，當然以妮可基嫚演過的荒唐電影，他拿捏這份台詞當然是恰到好處，而她在身體的狀態、面孔膚質上（基嫚常以拉皮和重妝為八卦媒體嘲笑），確實都可圈可點的演繹了一個在腐朽邊緣的熟齡女性的狀態。

電影中的Samuel 似乎就真如角色自己台詞所說，真的只是想要搞懂Romy到底想要什麼，他時而態度戲謔的要Romy「誠實點」，不求從Romy手上獲得升遷機會；哈里斯迪金森完美的詮釋了這份不成熟、童趣、純真，卻帶點邪惡，幾乎可以說是這部片最棒的部分。

於是我們可以迎刃而解，《乖女孩》描繪的女CEO Romy的世界觀，她自己「女人不要為難女人」，卻最終卻被下屬「曉以大義」的為難。這位女性主義下屬Esme，為了更好的女性企業文化，但說白話是為了自己的升遷，抓住了機會，利用了醜聞。這樣的機智與手段，或許可以是諷刺的證明了某些有毒的女性專業人士的氣質，只是某種有毒陽剛企業文化的女性版鏡射。但，當我們繼續看下去，我們會發現，電影最終夫妻間的攤牌，丈夫毫無邏輯的台詞，情人的行動，都只是導演為了自圓其說女主角「搞懂自己想要什麼」的自我成長之路。其實電影到這裡，觀眾跟Romy還有Esme一樣，活在一個並沒有真正「好好利用」自己的權勢或弱勢的世界，只因為所有的行動必須依賴男性角色的台詞來推動。

其實電影不只是台詞和角色設定，《殘夏》改編一個比他還要爛很多的劇本和劇情，充分的體現來一部電影，可以完全可以不靠劇情和角色設定，純粹通過導演調度，給人視覺的喜悅。《殘夏》的性愛戲並不如《乖女孩》這麼多場，但卻場場見效。《乖女孩》前半段，那一場場冗長、赤裸、淺焦的性愛探索，還選擇讓演員素顏，只顯得手持攝影的質感很差，跟焦師被導演指示的跟焦節奏，都非常直觀且機械化。因為這些性愛戲的選擇，導致全片必須用超大光圈、淺景深拍攝，都顯得刻意，乃至於刻意用使用超高級場景，借用A24自己的辦公室，卻質感盡失，明明是數位仿膠卷，卻搞得像大學生畢業製作。

這部片的選歌都可圈可點，有A24基本水準，有花錢請厲害的音樂顧問。但光看這部片下歌的點有多突兀，以及為了最後片尾曲震撼感，前面的聲音要壓得有多低，就知道一個電影導演的黔驢技窮。是多要靠最後的聲音「多大聲」，才能顯現出炸裂的感覺？電影音樂本身很棒，但配得太不好；而電影配樂則是必須不斷服務導演讓演員台詞的「呢喃感」凌駕於音樂、背景音，為了無所不用其極讓廉價的色情感，蓋過了一切其他的東西。

我們回來談談《大開眼戒》，庫柏力克《大開眼戒》當年也是被批評廉價的色情感凌駕一切。電影描繪那個困在婚姻中的男性壯年企業家，聖誕夜前，經歷了一夜奧德薩，面對了紐約的暗面地下世界。紐約與洛城、好萊塢與華爾街，世界之大，隱喻的符徵可以千變萬化。但如果千遍萬化只是為了作文技巧，如《乖女孩》所示範的，那《大開眼戒》儘管有些直男癌，但坦率、誠實的特質，就只是《乖女孩》的依據「要誠實欸」的台詞。一部真正聖誕電影的福音感，應該通向的福音，應該是輕盈、喜悅、充滿啟蒙的幻象，正如一部真正的好電影所該有的特徵一樣。《乖女孩》沈浸在讓後MeToo時代的菁英女性，與女性主義福音，沾滿整部電影，但就像是一個鹽加太多的焦糖海鹽巧克力冰淇淋。

鹽應該是提味的東西，加多了就是多了。《乖女孩》只有學到了《大開眼戒》的冗長與沈重。最後的《大開眼戒》知名的台詞「Let's make Love」效果，也只能淪為《乖女孩》指向「回歸家庭」的「真相」。最後，丈夫那句「你知道女性受虐傾向（M屬性）是社會建構？」跟年輕人Samuel的那句「這是過時的觀念」，導演瑞金看似自我正成新世代年輕人，無論在女性主義、多元性別、多元性癖光譜上，都充滿自由度。

但我們直到電影最後二十五分鐘，才意識到這部片要「談」的，是通過兩個男人，在最後，沒有太多交集和能量交會的打鬥，才能讓我們意識到這部片的主題，而這應該是電影前三十分鐘就給我們的命題。

好的電影沒有一定的標準，但如果「未來世代」喜歡這種在最後才靠兩句台詞點醒我們主題的電影，那我們真的該對後MeToo時代的女性情慾電影的光景非常迷惘。幸好，我以為這部片只是一群中年人拍給自己看的性幻想，真實世界中跟Samuel同年齡實習生，我想實際上不太真的會買票進去看這部片，或者看完也不太在乎吧？想到這裡「這是過時的觀念」這句台詞真是太正確了，話沒有錯，是說給誰聽的已經很清楚了。一群坐在辦公室開會的商務菁英，對電影拍攝現場的作者指指底點，要導演借用他們的辦公室，拍出了一部一個很會開會的商務菁英，對自己的性生活指指點點的電影。

幸好，仔細想想這部片由A24的新創投公司2AM投資，電影裡外的那種對投資圈、創投世界的美好想像，就是如此樸實無華的只為了回本和高報酬，是點醒電影世界的眾人，美國式的資本主義終究會作死一個品牌的前兆。

●作者：沈怡昕／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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