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生活教練

新兵生活教練

新兵生活教練
作者:吳佳駿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21-10-28 00:00:00

<內容簡介>

跨過了這道界線,
謊言和真實,勇敢和懦弱,
世界的巨大與無可奈何會接踵而來,
我們會被迫長大,不能逃避。

——童偉格 劉梓潔 駱以軍 蘇偉貞 一致推薦——

青春是在嘻笑怒罵、百無聊賴中,去問:世界是什麼?《新兵生活教練》不說成長,直接說:世界不了解我,我努力去了解世界。
透過軍中射擊練習子彈裝匣時,金屬與金屬碰撞的聲音;透過捕蚊燈的陰慘藍光中;透過縱身一躍至廢棄工地的重力加速度。
這份探索,日嘛是瞑嘛是,無有休止。在吳佳駿的第一本小說裡,我們可以在蒼白冷冽之中,讀到幾道細微的暖流,隱隱交織匯流。日嘛是瞑嘛是。
——劉梓潔(作家)

吳佳駿不斷扣問離開與回到、謊言與真實、背叛與誠實、殘酷與天真、廢棄與重建……藉打靶、算術、文字填空遊戲……給出一個暫時的發現:「生活還有另一個不用追求那唯一答案的玩法:想另一個答案。」
——蘇偉貞

倉皇逃離學院高塔的陳財佑,轉身隨即跨入了纏滿鐵絲網的迷彩圍牆,成為一組編號,一個士兵,設法在眾多的8+9弟兄之間謹慎又低調地生存下來。若即若離的女友譽靜,內心深處所背負的究竟是祕密?還是謊言?不斷撩撥自己、獨鍾大學生的謎樣少女加樂,又是什麼來歷?……

就讀國三的少女陳加樂,突然發現自己被困在「今天」無法往前;重複上一樣的課,重複地下課,重複考相同的數學題,重複地不會寫……這一切的無限輪迴到底有什麼意義?要如何才能跨越到明天?

青春該是什麼模樣,是否有它固定的形狀,如果生命卡在蛻變前的關口,那樣的尷尬,又該拿它怎麼辦?第五屆台積電文學賞正賞得主吳佳駿,以別樣思維編織出另類的青春組曲;透過小說演示成長過程中情緒、感受的波動現實的變貌,讓「長大」這件事,展現另一種可能的想像。

★目錄:

推薦序
柏拉圖的洞穴——給愛麗絲‧加樂蘇偉貞
新兵生活教練
親愛的陳加樂

<作者簡介>

吳佳駿
1995年生,高雄人。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積電文學賞等。

★內文試閱:

‧推薦序

柏拉圖的洞穴
──給愛麗絲‧加樂
蘇偉貞

一天,悶悶的愛麗絲和姊姊坐在河畔。忽見一隻裝扮整齊的白兔,手握懷錶,自言自語,行色匆匆過去。好奇的愛麗絲跟隨兔子不意掉進了巨大深淵洞穴,她在奇怪的大廳落地,周邊環繞大大小小的門,所有的門都上了鎖。愛麗絲不禁大哭,哭到整個大廳全是淚水。她且行且遊走在自己的淚水裡。
──《愛麗絲夢遊仙境》

「祝你平安。」加樂站起來。
「很高興認識妳。」財佑說。加樂看著他笑了一下。「你真好玩。」轉身往人群外移動。
財佑只看到背影,她沒有回頭,手舉高搖動。財佑低頭注視著掌心裡的香包。在閃閃的陽光中,微微有水漬的反射。他抬起頭,加樂已經不知道消失在哪了。
──〈新兵生活教練〉

就是啊,因為妳,我以後可能無法記住,這個世界比妳還要好的人類長怎樣。
強風在眼球裡閃著光,水珠狀的影子從她的前髮沿著青春痘,在臉頰的邊境滑落,好像又把她帶離我遠一點。世界是潮溼悶熱的。
妳是夜裡那惱入又揮之不去的該死蚊子,而我,是人類忘記丟掉的腐臭。
──〈親愛的陳加樂〉

是兔子洞啊!中學和新訓中心。
〈親愛的陳加樂〉作為〈新兵生活教練〉的前文本,一體告訴了我們:成長是多麼危險的事,一題沒有確定答案的算式,而更危險,是這體系裡沒有真正的大人。幸運的話,你偶爾會遇見偽裝的大人:〈新兵生活教練〉的老大和〈親愛的陳加樂〉的加樂媽媽。
僅僅這麼倆人,已是「這個城市很少大人」的所有隱喻。城市,高雄。老大白天抽著菸海邊地籠魚網魚叉補魚,晚上抽著菸在靠海的小村開一間「味覺上的錯覺與詐騙的隱喻」火鍋店,酒店姊姊們續攤據點。這樣的老大是濱海小鎮唯二考上重點高中、大學的財佑、譽靜身邊僅有的大人,能理解財佑「是個說謊成性的人」,又同意他是「可以說起這個世界真實的樣貌的人」,近似蘇珊‧桑塔格〈在柏拉圖的洞穴〉幻影與真實比擬啊!此說與老大背景有落差,但當成是大人生活的體悟也解釋得過去,然後他對財佑說:「接下來,就看你怎麼做而己。」怎麼做呢?朝向真實還是繼續說謊成性?在財佑,他想到《日夜流淌的寂寞》日本片,日文唸hi ru mo yo ru mo,直譯中文:白天也是晚上也是,同梯小混混單兵台語直釋:「日嘛是暝嘛是」,順口多了。影片旁白定格在:「你看到什麼?」「我到底該何去何從?」於是,財佑蒸發記憶,什麼也沒做。
可以這麼說,〈新兵生活教練〉看似軍中題材,寫了一個財佑出逃象牙塔研究所入伍徵召陸軍第六百八十七梯次役男故事,全篇集中單兵基本戰鬥教練,從「攻擊發起前準備」到實彈射擊鑑測。每一關都有教戰守則,所謂報告詞。熟背,鍵入記憶,實兵演練就有所本。多好的配備,真的嗎?偏偏財佑這時看見了白兔8+9妺加樂,他的兔子洞:

「你知道嗎?」加樂靠到財佑耳朵旁邊。
「什麼?」很小聲很小聲,好像全世界都是敵人一樣。所有看到的東西都是謊言。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唯一能相信的真實只有自己。
「吸盤魔偶,很會吸喔。」
從生下來,兩個人就注定要在這很大的世界裡不斷地逃亡一樣。

柏拉圖的洞穴是個逃亡路徑。
如果說〈新兵生活教練〉角色分兩掛,大學生財佑、譽靜一掛;非大學生加樂、勁輝、茂沅、侑嘉一掛。〈親愛的陳加樂〉裡帶我們回到加樂國中場,勁輝、茂沅、侑嘉一掛,轉學生第一名楊潔黎一掛,又轉走的潔黎在這裡是未來的隱形大學生,加樂揮之不去的該死蚊子。
〈親愛的陳加樂〉的大人加樂媽媽是什麼款呢?不裝傻、學校訓育副組長、旅展找前往巨大世界的方式,然後在夜裡監視器裡「直接走上高速公路,走到車來車往的車道上,站定。」這樣的媽媽,「下不了決心,讓我當一個像她一樣的人」,什麼樣的人?戴著無形口罩的人?可能吧?但隨著潔黎轉學消失,(我討厭她數學很好……我討厭她什麼都沒解釋就消失了、我討厭她很多很多事情。我討厭她。)一直堅持在今天的加樂,「隔天醒來我就知道,我成功到達明天了。」在那之前,即使時時被數學和(隱喻的)蚊子攻擊,她還有動力,不斷在今天起立,陪著楊潔黎一起卡在新接龍10692關口。潔黎的消失就像從一起出發的成長遊戲中途偷跑,加速愛麗絲‧加樂掉進學校偽裝的黑洞,學校邊廢棄工地是入口,裡頭有架被遺留下來「哪裡都去不了」的怪手,加樂就地成了大哥的女人、8+9妺、歡場姊姊……所以這世界的運作如費氏數列,1、1、2、3、5、8、13、21、34、55、89、144、233……存有的相加,如此有序。對照組是楊潔黎的接龍10692及加樂今天的體重:四四.五、四七.三、四五.二、四五.一、四四.九、四六.二、四五.三……,無序。這真的好讓人悲哀。在無序的世界裡逃亡,把潔黎的英文名字JELLY刺在脖子後,靠近頭髮的地方(每天經過楊潔黎的時候,我都會聞一下她今天頭髮的味道,那好讓我安心)。數字,人名,都是未被解題的存在。
終於,終於,來到故事定格前,我們的愛麗絲‧加樂甩掉費氏數列,歸零,駐足南港中研院旁,每個今天單純的在租屋附近全家胡適門市打工,她曾遇過一個男孩(財佑?)在那裡做研究,「他說話的樣子和我想像中楊潔黎長大的樣子很像。」什麼樣子呢?「高中就是,……可能會想一下啊如果自己沒有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的話,會是什麼樣子。」
加樂可以說是近年最打動我的女孩角色,她站在謊言和真實的邊界,不斷練習如何像潔黎:「拜託,這今天耶,全世界沒有人比我更懂今天好不好。」即使店長、買咖啡弟弟直接間接搭訕,即使周圍全是不認識的新生事物,即使「生活中漸漸找不太到回家的隱喻」,她對世界仍充滿了善意。好吧,讓我們向定格畫面推進,為了參加國中好友婚禮,加樂重回高雄,站在深夜的學校,一次建築物倒塌全校緊急疏散畫面重現,那天,她「一個人往反方向跑去,大家都叫不住」,她一個人的記憶,可能有另一個人記得這件事,她得問問,歸零給了她逆返的機會,她找到缺口,一躍而下。而這次,正好跳進媽媽帶她去的旅展時間,楊潔黎在台上,台下都大人:

「妳遲到好久。」
「對不起。」我爬上台。
她嘻嘻的笑著。
「迷路了嗎?」
「不是。」

加樂趁機牽起楊潔黎的手。那一天,十二月冬,她國三。
讀到這裡,心臟某個部位就像65K2步槍後座力撞擊,好痛好痛。我討厭陳加樂。
對於這個集體算術很糟的世代,(財佑開始懷疑,是不是全場只有他發現算式有錯。但某次……隔壁連一位弟兄舉手說八乘六不是二十四。)對正確答案的意識是很薄弱的,要不一起錯,要不放棄,或者繼續找答案,這種成長模式自身已是最終喻體。(童偉格語)我因此想到燕娜.泰勒《惡童》裡,小城一群和加樂同齡孩子,為了追求答案,一步步展開趨向死亡的費氏演算。一切起於皮爾.安東認為萬事無意義,並毅然離開了學校,留下的同學希望「向皮爾.安東證明,的確是有什麼是有意義的」收集對自身有意義之事物放進小城(好巧的)廢置鋸木廠,他們買了個掛鎖,密碼毫無懸念的設為皮爾‧安東生日502。就此費氏數列運算啟動,第一個交出意義之物者,指定下一名交出何物,越來越殘酷無法控制的意義之堆數列排序:丹尼斯的書、塞巴斯蒂安的魚竿、李察的足球、勞拉的非洲鸚鵡耳環、奥納絲心愛的涼鞋、潔妲的小倉鼠、麥肯的天文望遠鏡、費德烈的丹麥國旗、維納爾的日記、李安娜的領養證明、英格麗的枴杖、享利父親稀有品種眼鏡蛇、奥拉的拳擊手套、愛麗絲兩歲去世弟弟的屍身、麗卡的藍頭髮、胡塞的祈禱氈、漢斯的腳踏車、蘇菲雅的貞操、凱恩的耶穌像十字架、蘿沙愛狗的頭、顏約翰的食指……他們的行動引來報紙電視熱烈報導與肯定,除了皮爾.安東,他否定了意義之堆的意義,那晚,鋸木廠被一把莫明的大火燒毀,安東且喪身火窟。費氏定義,是意義的終極答案?安東:「死亡是如此地輕易,因為死亡本身一點意義也沒有。」而主述者奥納絲:「你不能和意義開玩笑。不是嗎?皮爾.安東。」
所以,要答案,得先問對題目,吳佳駿《新兵生活教練》不斷扣問離開與回到、謊言與真實、背叛與誠實、殘酷與天真、廢棄與重建……藉打靶、算術、文字填空遊戲……給出一個暫時的發現:「生活還有另一個不用追求那唯一答案的玩法:想另一個答案。」這樣的扣問,在吳佳駿,應該只是個開始 。
至於對有軍事背景的我,〈新兵生活教練〉不兔帶我回到從未過去之「今天」軍校入伍訓練,當年單兵配備卡賓槍,〈新兵生活教練〉財佑,進化到65K2步槍,六條右旋膛線,射擊更精準。
倒是教練守則如是多年幾乎沒變。行軍出操打靶,左線預備右線預備全線預備,照表操作,可打靶成績始終低分掠過,從未掌握準星對準靶心決竅,入伍結束,進了木蘭村正式發給一把卡賓槍,每學期輪換寢室,槍不離人跟著走,周一至周五,不放假的日子,午飯後擦槍,通槍管是重頭戲,望進去,縱軸螺旋膛線,永遠的吸引力,全部軍事生活的隱喻。碰上緊急集合夜行軍全副武裝大背槍,除了前面單兵腳步指引,就是想像螺旋膛線了。四年軍校,最固定的夥伴。所以,畢業下部隊,與其說離開了復興崗,不如說,離開了卡賓槍。我想念我的卡賓槍和單兵訓練歲月。
唯一,很確信,那樣的離開,我就地轉成大人。

‧摘文

新兵生活教練

0.
老大在淺灘不遠處的海裡,海水就差不多淹過了膝蓋。不怎麼高,他從水面下拉出綠色的地籠,拿在手上看了看,把它一個個收緊夾在腋下,朝著財佑走過來。走過財佑身旁的時候,他說:「我們換個地方放了,拿這個還有車上有一個到那邊去放。」
他指著和太陽相反的方向,沒有等財佑,自顧自地走上了岸,往車子的方向走。財佑跟在後頭,老大上了車,鑰匙插進了鑰匙孔裡,車子發出機械的女子聲音:請注意。
到了另一個岩灘,老大走下車,從後面拿了兩個地籠起來放到財佑懷裡:「把這兩個地籠,拿去放在這邊。」他從底下挖出白色的油漆空桶和長長的鐵夾,想了一想,從車座底下拿出一根像水行俠會拿的魚叉。還是伸縮的,財佑沒看過這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弄來的。他把魚叉伸到最長,笑了一笑,好像很滿意。
「前兩天過來的時候沒什麼收穫,所以我昨天也懶了沒來看。今天來早一點,順便買了一把這個。」他握在手掌心轉了一圈:「叉一下,看一下有什麼可以叉的不。」

找了好一陣子,可能是前兩天風剛颳過,水太清了,然後就沒有什麼魚。老大小腿划過水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停止,財佑轉頭過去,恰好看見老大蹲了馬步,眼睛緊盯著斜下方的水。「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他說。財佑本來想走過去,但想了一下仍舊停在原地。不要讓水有波動。兩秒後,老大用力的往下一叉。
「叉不中。啊,中了中了。」中間他拿起來又往下叉了第二次:「開張囉。桶子桶子。」財佑連忙把岸上的桶子拿過去。
魚的背鰭被小小的掀到,叉子就從那邊淺淺的挑過去。老大平行地將魚甩入了桶子:「叉的不是很深,所以不敢抬起來。」他左看了看右看了看:「死是沒死,不過叉得不是那麼完美。」
「石斑?」財佑問。
「對,石斑。」
「好小。」
「不大,這種。長不大的這種。」老大又欣賞了幾秒自己的石斑,把桶子放在旁邊礁岩的平坦處,沿著石縫往更遠的海裡走去。

1.
菸味撲面。計程車倒車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必叉。是耳朵壞去了。太陽熱他辣的,視線也跟著模糊。男子也似乎被汗水困擾著。這個男的很聒噪。
「把它這樣捲起來啊,」男子說:「然後塞進菸盒就行了。」
男子說著,從盒子裡扣出一捲白色的東西,輕輕旋開頂端的結,倒出了粉狀的物品在掌上。他把手掌往上抬到財佑的鼻子旁。財佑靠近聞了一下後,男子很快地把白粉拍掉,手滑下去在褲子上抺了幾下。
六月,下午除了下雨好像沒有別的選擇。財佑想,就跟開不開冷氣一樣沒有差。看沒有車子經過,兩人一前一後穿越車站前的馬路。
他們走進車站前的廣場,三三兩兩一些年紀相仿的人群慢慢聚集。大部份坐在周圍的階梯上,中間空出的龜裂路面只有那邊有檳榔汁的痕跡。沒有人大聲說話,手上拿著各式各樣早餐,嘴裡叼著菸。
「啊不是說八點集合,怎麼沒看到區公所的人?沒有人來是不是我們就全部不用當兵了?」
男子選了最後幾塊陰影坐下。財佑跟著坐下,看了手錶,離八點還有四分鐘。
「你叫什麼?」一問完財佑就後悔了。男子有些身高,比自己矮了一點。他看著男子翹起來的瀏海,額頭的皺紋裡有幾滴汗偷偷探出頭。感覺的出來,自己的年紀應該比他大。有大人的成熟,大人的厭世,大人的沉默。這樣的男子在這裡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在深夜騎著勁戰載著妹仔甩過大順橋,跟自己差不多都對社會沒什麼貢獻。
「李侑嘉。木子李,你咧?」
財佑報上自己的名字。侑嘉這名字很菜市場,從國小到大學認識了不下十個侑嘉。宥家、右佳、又加……。男的女的都有。
「好老學校。」
「我爸媽沒讀什麼書,他們直接抄廣告上的。」
「廣告?」男子說,左手拿出打火機,右手把菸盒遞了過來。「你說那個抓漏的?」財佑點點頭,又擺擺手。「嗯,對,那個小發財車上的。」侑嘉自己點了菸,皺起眉頭,大力地吸了一口後用力地吐出很遠一坨菸。財佑以為侑嘉要笑個幾下。通常意會了這個名字之後,大家都會訕笑個幾下。財佑也習慣了,但侑嘉卻說「有這款父母嘛是金甘苦。」,再往更遠的地方吐著菸。
三輛機車從車站後的工地繞出來,應該不是工人,只是從後火車站不知名的入口進來抄捷徑的。中柱立好,三男三女,只有兩個人身上揹著大包,剩下四個的應該是送行的。侑嘉指著其中腰最小腿最細的女生,轉過頭來跟財佑說。
「加樂。」說完他揮揮手。女生正在拉襯裙的肩帶,看到侑嘉後也朝這邊揮了揮手。
財佑不知道加樂是誰,他己經後悔在吃早餐時回應這個男子的搭話了。事實上,這整個空間的人他都不認識。別的人沒像他那麼尷尬,多少好像都偶遇 的到一兩個國中還國小同學,但自己這邊唯一叫得出名字只有剛剛知道的侑嘉。
「跟你一樣,姓陳。」
那個叫陳加樂的女生幫和自己同輛機車的男子拿下安全帽,把手上的豆漿遞給他,順手從屁股後方的口袋拿出手帕幫他擦了額頭的汗。兩隻手臂細細白白沒有一點贅肉,垂在黑色吊嗄外面遠遠好像就有特別香的味道。汗擦完,很順便地臉就靠上去,兩人擁吻起來。旁邊的情侶也是在類似打情罵俏,但明顯不像加樂他們兩個那麼扎人眼睛。兩旁的視線都集中加樂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異樣的眼光,加樂歪過頭掃了一圈周圍,看到幾個有回應的表情時也舉起手打了招呼。看來這裡認識她的人不少。
但侑嘉己經轉移話題了,他指向後面那一大塊的工地。剛剛那三輛摩托車出現的地方。
「他媽的這個破工程不知道還要弄多久?每次從後面繞都要多一大段去旁邊路橋過來,看到就倒彈。抄近路走工地過來抓到還會罰錢。」侑嘉機關槍似的開罵著。「你會搭火車嗎?」
財佑搖搖頭,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鐵路地下化工程。高中雖然在車站附近,但因為沒搭火車上下課,所以一直對這區沒有很熟。捷運蓋好一年內自己就離開這座城市了,緊接著鐵路地下化的工程也如火如荼地展開。沙塵與卡車,接管了這個從前車站附近遊民與外勞的地盤。再回來時,這個地方己經沒有任何自己存在過的痕跡了。
他看著侑嘉抽著菸隨口碎唸的側影。集合的時間算早,現在還沒有入梅時期特有的溼熱,但煩悶的形狀己悄悄暈開變成情緒了。手心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出汗。他覺得周圍的陌生吵得更猖狂了。
「幹到底花錢把地下挖空衝三小,搞得像台北一樣人家就會來玩嗎?而且在高雄坐火車衝三小,是不會騎車喔幹。」
侑嘉點上第二根菸,又把菸盒遞過來一次。財佑再表示一次不用,他有點後悔沒帶手帕在身上,只能是把手掌在褲管上抺了幾下。
「我不會騎車其實。」
財佑本來不想說的。但可能是想讓侑嘉安靜,或者擔心再講下去自己的弱點會被這個男子不經意的一一點出來。侑嘉聽到後吸了一口菸,沒有說話的注視著他。
會被笑吧。他心裡想。
「好吧。」
「怎樣?」
「沒有啊,嘛係有袂曉騎車的人。」
財佑眉頭一緊,有點疑惑。這個人也太,不確定怎麼講。好嗎?總之,和自己想像的有點不一樣。好像也不是心思很細膩的反應,所以單純是人善良嗎?財佑有點慚愧。他並不是很想跟這個人來往,從第一眼開始。但他喋喋不休地,不斷和自己講話。但也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擺脫不了他,總覺得,這人好像不怎麼討厭得起來。

親愛的陳加樂

「起立。」

在我擁有記憶之前,我的家就是在九流交流道旁的巷子裡了。正門出來是一條大概可以過一輛車身寬度的馬路,它本來是設計成兩邊都可通行的單線道,但因為附近住戶都把車子停在兩側,所以後來就變成沒辦法會車的一個情況。
高速公路比平面高,也比我家還要高。過了那條巷子後,有一片很長很長的鐵絲網。好長好長,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壞人就是躲在遠遠的那個沒有鐵絲網隔開的路口,所以不管再怎麼奔跑遊玩,我都不會跨越那條界線。
鐵絲網後是高速公路的邊坡。
有個石頭做的階梯可以一路從平面走到高速公路上,那是養工處的,好像也是萬一在高速公路上發生意外時可以讓人逃生的路線。但我從未看過有人使用過這些東西,特別長大後,只是叢生的雜草把那裡遮離我的視線。
我跑進去玩過一次,從鐵絲網底下的破洞。最後離開時,那破洞的創作者,裡頭的野狗在我身後瘋狂的吠叫。
這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幾乎可以說是我記憶能到達關於我的最遠的世界了。我媽說以前我小的時候住在另外一個地方,但我毫無印象。
火車從鐵軌上轟隆轟隆的駛過,路上的石頭微微地被震了起來。從四周盆栽刺入的白光和不快的速度,似乎可以判斷是區間車。

我仔細想過,為什麼我會不斷重複在今天醒來。應該說,我每天都誰想這件事。其實我每個今天都過的不一樣,但那就僅只於,第二堂的數學課我睡了十五分鐘還是三十分鐘這種程度。我不太敢挑戰太冒險的事情,譬如說,拼死熬夜不要睡看會不會到明天之類的。但憑我對我自己的了解,這失敗的機率太高,我應該在三點左右會撐不住,然後睡過去,遲到,整天沒精神痛苦的過完今天,可能還不只一個今天。就算真的成功了,如果天空就是不天亮怎麼辦?我覺得以這個世界的個性,它想幹什麼大的,一定都是在我睡覺時偷偷做。像是教室外的石蓮花,我每天那麼辛苦的澆水,結果還是昨天下課扁的跟砧板一樣今天一來就開了。反正世界就是這樣。
我覺得能說熬夜就直接把凌晨當下午在過的那種人,就是所謂的大人吧。有能力了,長大了,不會需要利用睡眠時間來偷偷長高了。對那種人來說,給她們看看漂亮的日出也合理。

「起立。」

我的數學不耐症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身高開始被男生們超過,教室的位子從第六排一路坐到第一排時,遠本只能專注在黑板上的我,注意力慢慢被講台上正在發生的事情給吸走。老師今天忘了帶她的保溫瓶,取而代之的是超商賣的生活紅茶;老師今天穿了新鞋,但明顯很不合腳她屁股一直扭;老師在說完起立敬禮坐下後,一定會馬上轉過去面對黑板,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耳朵會慢慢變紅,像幫葉子穿新衣服一樣。上課的前十分鐘,她幾乎不會問有沒有問題,遇靠近下課時她才會開始問有沒有問題。有沒有問題有沒有問題有沒有問題妳們怎麼都不會問問題?我發現她聽同學問題時,左手會彎起來抱著右手臂,避兔垂在下方的手指抖動的太激烈而沒辦法握住拳頭。
有一陣子,老師會從坐最前面的人開始照順序一個一個把同學請進旁邊的小教室,每個人都會,不管你有做什麼或是沒做什麼,一個人大約十分鐘,全部人輪完不知道要多久。剩下的人就是在寫著一份接著一份的評量卷。
我進去時,老師沒有正眼看我,她一邊翻著桌上成堆的紙本資料。我知道我前幾次都給她很模楞兩可的答案,就是那種會讓我安全的走出這個地方,她也不會再找我麻煩那種。
她的問題是:在學校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
那次我想了想,決定給她一個我真的遇到的問題,於是我跟她說,我不太會和不熟的同學相處。
她看了我一眼。
「妳對別人好,別人也會對妳好。」
她這麼說。

不會的,老師。妳對別人好,別人就會對自己好。只有這樣。

從那之後,我就不會在課堂上試著想問題發問了。老師也是一個人類,跟以前在家裡講話愈來愈快,會從脖子開始往上紅的爸媽一樣。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情。我沒有打算給老師添麻煩,而且看來老師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記住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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