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的快樂/夏俊山

夏俊山

麥穗金黃的時節,老媽要我回一趟老家,看一看請人代種的責任田。

老媽91歲了,每年夏收,她都要我回老家看看,順便帶點兒新糧回城。剛從地裡收上來的糧食確實比超市里買的好吃。老媽跟我說過,種田的那些年,最苦最累是夏收,最快樂也是夏收。

老媽說,她嫁到夏家的時候,公公有7畝地,幸運的是,土改,夏家因为只有7畝地,沒有被劃歸地主、富農,不會挨鬥。公公很開心,要敬菩薩。我媽笑話他:“這跟與菩薩有關嗎?你能力強一些,再買幾畝田,肯定是富農,屬於鬥爭物件。”

我媽跟公公開玩笑,實際上也是高興。7畝地的麥子,可以歸自己收割,家裡一下子有了那麼多金燦燦的糧食,全家人有誰不開心?幾年後,公社化的熱潮在全國掀起,家家戶戶,不論土地多少,一律歸公社,實際上歸生產隊。農民被組織起來,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我家的7畝地正面臨缺少勞動力的困境,祖父、祖母日益衰老,身體很差。父親在城裡工作,我和姐姐一個2歲,一個5歲,冬、春的田間管理,兩位老人和我媽還能應付。到了夏收時節,收麥如救火,慢了會耽誤栽秧,耽誤稻穀成熟,霜降一到,人家稻穀歸倉,你的稻子還在地裡沒有黃,收成就完了。秋天收稻子,種麥子,時間不急,夏收要搶時間,最苦最累,很正常。實行公社化,土地歸公,生產隊組織勞動力夏收,我們一家人都不用操心,想一想都感到快樂!

我切實體會夏收的苦、累和快樂,是中學畢業後,回鄉當了農民。

夏收時節的鄉村,金黃的麥子登了場,等著要脫粒,綠油油的秧苗在鏡面似的水田裡,等著移栽,而留下一片麥茬的田,等著要耕要耙要上水要平整……我跟著大夥兒從雞叫幹到鬼叫,身上曬脫了幾層皮,終於再也不怕太陽烤了。

糧食不充足,胃口就會特別好,見到能吃的東西,就往嘴裡塞。野桑葚、生山芋、生茄子、生茭白、生蠶豆我都吃過。很多鄉下孩子沒見過甘蔗,有一種玉米杆甜甜的,當著甘蔗吃。餓得慌。田野的麥穗,也是充饑的好食物。有人會偷空折斷麥稈,把沒有熟透的麥穗放在手裡揉搓,搓出飽滿的微軟的麥粒,吹去麥芒和麥殼,把那些剩下青青的麥粒擱進嘴裡,慢慢地品嘗,一股清新微甜的清香在唇齒間彌漫開來。當然,栽一把麥穗,放進灶膛,利用柴火灰烤熟,然後用力搓揉出的麥粒,迫不及待地揀起扔進嘴裡,更是香氣撲鼻,夏收時節,孩子們吃柴火灰烤熟的麥粒,常常會在臉上留下橫一道豎一道的灰痕,你看我,我看你,烏龜不笑鱉,都在泥裡鞋,大家嘻嘻哈哈,笑聲脆得像炒豆子。

我是剛回到生產隊的中學畢業生,自然不屑于享受孩子們的那種口腹之樂。我能享受的只有那勞動的快樂。記得有一次,生產隊長安排我們夜裡脫粒,天亮後,剛脫完的的麥子要馬上攤開曬,還要把麥草運到一邊去堆成垛。我下半夜沒睡,為了多掙工分,仍然堅持接著幹。太陽越升越高,像個大火爐擱在頭上烤。我索性打了赤膊,只穿一條老藍布褲頭兒,在烈日下一邊抹汗,一邊甩開膀子幹。

為了驅除疲憊,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高唱著流行歌曲:

我們走在大路上,
意氣風發鬥志昂揚。
毛主席領導革命的隊伍,
披荊斬棘奔向前方……

歌兒唱乏了,大家又說開了笑話,一個外號叫“猴兒”的問我們:“你們曉得嗎,王舍大隊有個生產隊夜裡脫粒,安排4個人堆草,結果丟了1個人,怎麼也找不到,後來有人聽到叫喊聲,才發現他在草堆裡。原來,那天夜裡他太累了,躲在草堆邊睡覺,被同伴堆到草堆裡去了,等到醒來,頭髮裡的草籽都發了芽……”

我只顧聽‘猴兒“說笑話,沒注意叉草,差點兒叉到 “猴兒”的屁股,“猴兒”發出一聲怪叫,我們先是一驚,等到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滿曬場頓時爆發出開懷的大笑……

最快樂的時光,當然還是脫粒結束之後。該休息一陣了,大家紛紛“撲通撲通”跳進河裡,痛痛快快地洗澡。大汗淋漓之後,我的嗓子渴得像要冒煙,這會兒浸在河水裡,那份暢快,那些滋味,簡直是“妙處難與君說”。

記得一個外號叫“田雞”的,捨不得把大襠褲頭兒弄濕,就光著屁股就下了河。先上岸的促狹佬兒抓起他的大襠褲頭兒就往婦女們那邊跑,“田雞”急了,撈起一大堆河泥把兩條大腿間塗得黑糊糊的,接著跳上岸就追!

“到底是‘田雞’!會用保護色!”有人大叫起來,鬧得男男女女全都笑出了眼淚,笑岔了氣!

都說農忙苦,我呢,夏收時節,整天跟大家一起從事著艱苦的勞動,卻活得樂呵呵的。

記得有位學者說過,久陷厄運中的人,只要心中還有希望,就會為擺脫厄運而奮鬥,這奮鬥的過程應該是快樂的;久處貧窮中的人,只要不甘於貧窮,就會靠手靠腦去開闢新路,這開闢的過程應該是快樂的。

回鄉那年,我才18歲。那時沒有高考,我面前只有一條路:儘快成為合格的公社社員(農民)。都說幸福常常是比較出來的,大隊生產隊都搞過憶苦思甜,我們這代人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想到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難,等待著我們去解救他們,我心中滿是自豪感和“泡在蜜水裡”的幸福感。

如今,我家的經濟條件好了很多。可是,老媽仍然忘不了老家,忘不了她嫁過來的時候,公公置下的7畝田。老媽曾問我:我們又不是壞人,7畝田給了生產隊,重新分田,那6畝地咋就成了人家的呢?

老媽91歲了,有些道理她未必能懂。我在電話中告訴她:“麥子已經金黃,我們不要流汗就能嘗到新糧,你要感到開心,快樂!你信菩薩嗎?自家的地白給了人家,這是菩薩不讓我們種地,這是命好。”

我聽到電話的那一頭,老媽發出了沙啞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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