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不說愛我/夏俊山
夏俊山
幼稚園放學,小孫子見到兒媳在門外接她,兩臂一張,嘴裡喊著 “媽媽,我愛你!”就撲了過去。兒媳大聲應答“寶貝,媽媽也愛你!”一把抱住了她的兒子,我的小孫子。這溫馨的一幕據說是老師的宣導:每個孩子都需要愛,愛要大聲說出來!
我也需要愛啊,我的媽媽說過愛我嗎?我在記憶的倉庫裡努力搜尋,哦,我已經68歲了,68年來,媽媽好像從來沒有說過愛我,一次都沒有。媽媽是不是不愛我呢?
我想起了八、九歲時,家裡糧食常常不夠吃。中午煮飯,大量的胡蘿蔔只放少量的米。飯熟了,媽媽總是主動盛飯,不讓家人去盛飯。她盛的飯幾乎都是切碎的胡蘿蔔,盛給我吃的是白米飯,有胡蘿蔔粒也很少。吃粥也一樣,每次煮粥是媽媽,盛粥也是媽媽。她給自己盛的是很稀的元麥糝兒粥,幾乎看不到米粒,給我盛的粥以米為主,也不稀。一口鐵鍋,怎麼煮出的飯不一樣,粥也不一樣?
媽媽難道會變魔術?直到有一天,鄰居大媽來串門,看到媽媽碗裡的飯跟我碗裡的不一樣,責備媽媽,我才懂得了媽媽煮飯燒粥的秘密。
大媽說,你兒子上小學了,咋還早上吃“泛頭”中午吃“插飯”?古人言“棒打出孝子,慣養忤逆兒”,你咋能這樣慣兒子?我問大媽什麼是泛頭、插飯?大媽說,燒粥,米先下鍋,水開後揚元麥糝兒,就不再動鏟子。米會往上泛起,靠在鍋的周邊,這就是“泛頭”。煮飯,蘿蔔和水一起下鍋,燒開後倒米,不再動鏟子。飯熟後,倒米的地方是白米飯,四圍是蘿蔔,白米像插在蘿蔔中,這就是“插飯”。你吃“泛頭”,吃 “插飯’,還不曉得怎麼煮的,真是不懂事。
燒粥煮飯竟有這樣的技巧,我心裡暖暖的,讓媽媽以後不要這樣。媽媽看著我,微笑,卻始終沒說一句“兒子啊,媽媽愛你”。
大概是十一、二歲時,我頭上冒出了不少癤子。晚上,因為癤子疼,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見我睡不著,媽媽也不睡,在一旁陪著我,並告訴我:打聽了不少人,有個偏方治瘡癤很靈。明天一早,就去弄來。
第二天,天剛放亮,媽媽就出去了。過了老半天,她才提著一隻蛇皮袋回來了。看她的頭髮,亂了,衣服上也有泥水。她幹什麼去了?我正感到疑惑,媽媽換下髒衣服,又拎著蛇皮袋出去了……中午,她端給我一碗肉湯,湯裡肉少蒜瓣多。在那貧窮的年代,很少有肉吃,見到有肉,我只顧大口吃,吃完了才覺得不對勁:這肉怎麼一點兒不肥,像是田雞(青蛙)肉啊?
媽媽一口湯,一片肉都沒嘗,見我問,直點頭:“是的,是田雞肉燒的湯,吃了能治癤子。”我十分相信媽媽的話,吃了幾次,頭上的癤子也真的好轉了。
我又開始跟村裡的夥伴一起玩。平時跟我要好的網官兒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吃了很多癩寶(蟾蜍)?”我嚇了一跳。忙問:“哪個說的?”網官兒十分肯定:“我奶奶叫你媽用癩寶肉加蒜頭兒煨湯,奶奶說,癩寶肉吃了敗毒。你媽請人家幫忙捉癩寶,人家不敢,她就自己去捉,差點兒掉在河裡淹死。”
我想起了那天媽媽衣服上的泥水——原來,我吃的是癩寶肉!媽媽膽小,平時見到癩寶總是繞開走,她不會游水,而癩寶多在水邊……我不敢想下去了,匆忙奔回家,詢問媽媽,媽媽摸摸我的頭,感歎道:“這偏方還真靈。唉,我也是沒辦法。人家說,捉了癩寶,手要生癩寶疔兒,人家怕,我不能怕呀……”
為了消除我頭上的癤子,媽媽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啊。可是,她並沒有說“兒子啊,媽媽愛你”。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因為愛好寫文章,常有人約稿,2002年,我接受了一份來自泰州教育界的約稿:參與編寫共24冊的《閱讀大綜合》,3月內,要完成20多萬字。每天下班後,我在電腦前敲字到一直深夜。連續3個月,天天如此。9月,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這套叢書後,約稿的戈致中先生給了我近三萬元稿費。當我把厚厚的一疊錢拿回家時,媽媽竟然看也不看,只是不停地問我:“以後,你還要寫嗎?”我說不用再寫了,媽媽的淚花出來了,她對我說:“以後呀,你不能再答應人家寫什麼書了。看你熬夜,我有點後怕,怕你再答應人家編什麼書。媽不要你掙外快,媽只要你別太累。”
媽媽仍然沒有說愛我,我的心裡卻一陣陣翻江倒海:媽媽呀,你在乎的不是錢,你在乎的是兒子,是兒子不要太苦太累……
今年,媽媽90歲了。她還是惦記著我的一些生活瑣事,我到興化文正學校教書後,她堅持要來看一看,買了我忘了買的生活用品,又看了校外的餐飲店,要我經常換換口味,她才放心地回去了。母愛,多像太陽啊,照耀著你,溫暖著你,卻總是默默無聲。我的媽媽呀,六十多年了,你從未對我說過 “兒子呀,媽媽愛你!”可是,想起你的點點滴滴,我卻怎麼也控制不住淚水。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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