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傍晚/付令

付令
工廠夏天的夜晚是從晚上六點的收工廣播聲開始的。家屬樓的窗戶一扇扇打開,空氣中飄出炊煙和飯菜的香氣。
每到這個時候,天空就出現藍調,濕漉漉的街道上蒸騰著熱氣,小平房的鐵皮屋頂被曬得發燙,空氣中總浮動著說不清的味道,像是金屬氣息混合著茉莉香,硬朗而又有些莫名躁動。我最喜歡暑假,因為爺爺會帶我走親訪友,而姑父也會帶我和表弟泡在水庫裏,直到天空黑透。
爺爺有一次帶我走親戚時,賣涼糕的姑娘騎車經過上坡路,汗水把鬢角都打濕了。爺爺買了兩塊,米糕上的紅糖漿流到我的手腕上,黏糊糊的,但真的很甜。他說這姑娘每天騎三十裏路,就為了多賣幾塊錢。爺爺總愛指認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餘暉裏,“夜關門”的葉子傍晚就會合攏,狗尾草的穗子撓得手心發癢。
游泳是件暢快淋漓的事。荷香裏滿是蜻蜓的世界。紅色的像小火苗,金色的像太陽碎片,墨黑的翅膀邊緣泛著藍光,還有那種纖細的豆娘,身子是寶石般的青綠色,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它們成群結隊地在水面上盤旋,忽高忽低,翅膀振動發出細微的嗡嗡聲。有時候幾十只一起停在蘆葦上,把整根蘆葦都壓得搖搖晃晃。最神奇的是那種黑色的蝶角蛉,翅膀像染了蜜糖的玻璃紙,飛起來會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後來才知道它們不是蜻蜓。我和表弟蹲在岸邊,看它們點水產卵,翅膀振動的聲音混在蟬鳴裏。
遊完泳回家的路上,總愛遠眺天際。夕陽把山巒染成金色,公路像一條銀色的帶子,從埡口鑽出去,通往遠方。父親說順著這條路能到省城,再到更遠的地方。回到家,母親已經把西瓜泡在涼水裏。我們圍著桌子吃瓜時,鄰居家伯伯總愛逗我:“這小子遊得跟魚似的,將來准能當海軍,順便帶個城裏媳婦兒回來。”大人們哄笑起來,我卻偷偷紅了耳根。
夏天大雨後的黃昏常有彩虹。我用父親買的國產相機和簡裝膠捲拍下照片,彩虹橫跨了廠區和山的那邊。照片洗出來後,父親把它固定在牆上,說這彩虹就是希望的樣子。還有女同學說拍得好,可我覺得實在算不上好,只是風景好罷了。
廣場上最熱鬧。消夏晚會的舞臺上的笑星演著方言小品,台下觀眾笑得前仰後合。我捧著冰粉碗,看紅糖水慢慢滲透透明的冰粉。記得主城區的冰粉就比這複雜,會加水果和椰奶,的確比廠區的好吃。有時候會放露天電影,科幻片裏的未來世界,懸疑片裏的偵探抽絲剝繭,都讓我覺得外面的世界精彩極了。散場後,星空特別亮,我躺在屋頂的竹床上數星星,想像著將來。
如今空調房裏早已沒有那種涼水鎮西瓜的涼意,但我常常夢見那些夏天:水庫裏濺起的水花,荷塘邊飛舞的蜻蜓,晚風中飄來的冰粉甜香,還有那個看著星空尋找飛碟的做夢少年。他以為未來會越過山巒,像武俠片一樣快意恩仇,像懸疑片一樣峰迴路轉,還會遇見電視劇裏那樣的愛情。雖然這些憧憬大多沒有實現,但正是這些簡單的念想,給了那個少年走出去的勇氣。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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