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 識/孟靖涵

孟靖涵

1
在米爾森乏味、冗長、如夢魘般的生活中,特裏西婭對他來說是特別的,也是僅有的,介入進他生活的人。

他將關於特裏西婭的生活事無巨細得記錄下來,又將自己生活節奏調整得與之相符。如此一來,他就總能在同一個咖啡廳碰到她,拿著自己的稿子說著“特裏西婭小姐,這是這個月第二篇!”。這樣即使她是來為編輯買咖啡的,也會坐下來同他聊上幾句。有時趕上他還沒寫上幾句,特裏西婭便出現了,他也要找一些話題,同時的,他總能在她買完咖啡時及時結束掉對話。這讓他保持著一定分寸感,不會惹人厭煩。

特裏西婭,他念著她的名字,仿佛她的名字本身就已經十分美妙了。他又將其寫進自己的散文中,詩歌裏,這是為數不多他還堅持自由創作的題材。在文字裏,特裏西婭是他的女神,繆斯,靈感源泉,賦予了他勇往直前的力量,劈開腐朽。而他在特裏西婭面前,總是帶著一定怯弱,不自信,這是因為他沒有向任何人袒露過他的過去。於是時間久了,過去就像一袋漏沙的破布袋子,沉重的壓在他的臂膀上。每走一步,那些不斷灑落的流沙就讓周身更加壓抑一分。他灰頭土臉,看起來就如沙漠中一只艱難行進的駱駝,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他氣質的一部分。

特裏西婭需要知道那些嗎,知道那些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嗎,起碼在米爾森預見之中看不到一點。他更願意將“過去”引到當下,以及特裏西婭個人的未來之中。他總是說著“現在還來得及,只要現在開始……未來如何如何……”,好像每每要談到自身,他便搖身一變,成為了指導生活的導師。是的,他寧願永遠不要談到自己,寧願一直傾聽他人生活的日常,給出適當的建議,也不要讓別人的眼睛一直凝視著他和他將要開口的過去之中。

這樣是不是一種卑劣呢?尤其是在特裏西婭的眼裏,米爾森就是一位有文化,且風趣的人。與他在一起,她總有說不完的話,心情也總是愉悅的。他們一同前往小鎮邊的海格牧場,在那的草地上嬉鬧,看人家給牛擠奶,還騎了馬。米爾森寫了一些詩讀給她,那些詩動人極了,她便將這種自然而然的舒適與米爾森本人畫了等號。可那又怎樣呢,或許這是一種整體的氛圍,讓環境與人都成為了缺一不可的。一定要說,她還是認為人為的原因更加重要些。

並且與其他喜歡將書名與人名掛在嘴邊的人不同,她看到的生活中的米爾森謙虛、低調,雖然偶爾也愛賣弄,但也只局限於自己的詩歌中,那是他對於自己作品的自信使然。特裏西婭喜歡這樣的人,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樣的人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哪些是主,哪些是次,沒有人比他們更加瞭解。在這一點上特裏西婭沒有看錯,只是她沒有看到,米爾森想要的永遠只是一個當下,他活在當下,只有龜縮在當下的殼中,他才能自在的遊蕩。而她將當下所認識米爾森的優點都與未來聯繫在了一起,在這樣的構想下她自然相信一切都會更加美好,讓人憧憬。

可米爾森對此並未解釋,不知他是真的沒有看到還是選擇了回避,又或是他只想單純的擁有特裏西婭。這份擁有之中並沒有後續,就像故事書中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卻沒人對結局作進一步觀察。將擁有視為了結果,擁有就會像名詞轉化成為一個物品。但擁有了必然要保管,不論是放在臥房欣賞還是放在洗手間當擺件都取決於所有者。對於兩者,米爾森都沒想過,更多的,他只是希望她存在於他的生活之中,將她身上的美好與平凡的生活中和。就如久旱的土地迎來甘露,風雪中屹立了一個冬季的松樹,她是那只報春鳥。

米爾森被內心驚駭著。人性的自私是這樣醜陋,不堪細看,但他無可避免,他的愛欲強烈,來勢洶洶,還來不及更多的思考,就已讓他與特裏西婭靠的十分近了。他自知不是聖人,更做不到與特裏西婭割捨,便只能在餐桌的另一邊憂鬱的望著她。時鐘滴答作響,空氣飄散著好聞的桂花香,而特裏西婭總會覺得那雙眼裏滿是疼惜。

他不過是想讓自己活的舒服些,可誰又不是呢。

2
特裏西婭一雙明亮的眼睛總是在他的臉上遊移著,好像每個細節她都想看得足夠明瞭。而她靠過來時又總是小心的釋放著重量,讓自己以一個剛好能夠支撐的力倚靠在米爾森的身上。這是屬於特裏西婭獨有的。他想用什麼概括,但那些記憶在回想起來時只留給他了這樣不多的畫面供他描述,顯然,素材太少了。但實際上他們的相處並不少,他記得他們共同走過的街巷,買下的飾品,當時晚霞下吹拂過的風,以及她總會穿著的那條酒紅色半身裙,她優雅又富有風情的感覺,他都還記得一清二楚。只是他想不起關於她過去的更多了。

這就像他無法準確回憶起一個人的臉一樣糟糕,他分不清這是記憶的衰退還是他本就如此。他沒有看過細節嗎,定然是看過的,不然對氛圍的感受不會如此深刻。那是什麼原因呢,他的注意力留在了哪里?

那天他去了與特裏西婭常買菜的街上,似乎才注意到過去還是間裁縫鋪的地方拆了後又蓋了幾棟新樓,商販也換了幾批。他還記得那裏曾經有家魚肉非常新鮮,過去他們總買,後來那人不再賣了,他們愛吃魚的喜好似乎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他看待她的眼光好像從未隨著環境的變化更新過,他沉浸在與她的相處中,有一部分的特裏西婭就停止在了他的記憶裏,年輕、富有光彩與活力。所以不論他什麼時候,什麼情境下望著她,她似乎都還是那個樣子,並未老去半分。而另一部分的她與他一同生活著,只在他偶然從生活的水中浮出換氣時,一個節點一個節點的衰老著,他才會有一種錯愕的惶恐感,特裏西婭也是這樣看待他的嗎?他不知道。他們之間有許多擱置著的,無法處理的矛盾。可說是矛盾,不如說是習性,特裏西婭的鼻子對花粉、煙味十分敏感,而他總是要抽煙的,不為別的,只是需要在完成一些寫作後停下筆,抽上一口煙來放鬆。過去特裏西婭對此沒有表現出過多的不滿,他便不以為然,對這種生活的相處感到自在。可後來特裏西婭開始因為抽煙和他吵,她將這些歸結為是她過去忍受著她不能忍受的,而他無法理解他們爭吵的原因,他沒有改變,可她卻不再能接受他。他甚至不明白她一開始的忍耐是為什麼,是愛嗎,如果說是愛,她在他不知情下所做的犧牲就能被設身處地的理解了嗎。

他們由一件事的爭吵演變出了更多的事。晚睡是節奏不同步的開始,他們吃飯的時間錯開,連躺下的時間也錯開了,只有休息天他們還會聊一聊,可聊下來才發現,他們對同樣言語的理解也大不相同了。他的毛躁,粗心,以及他們之間沒有一個孩子,更都成了讓特裏西婭對共同未來感到不安的因素,她追問著米爾森,而他只覺得特裏西婭的質疑讓他的頭更痛了,他甚至沖著特裏西婭大喊“閉嘴”。從那開始,他們似乎心照不宣的,陷入到了一種沉默之中。

米爾森才開始思考特裏西婭對他來說是什麼。他將特裏西婭看做一個符號,一個存在,她的出現就如文章中亮眼的句子,或運用絕妙的破折號,解釋了他生活乏味的同時,補上了他的空缺。所以他急切的想要將她納入到自己後續的文章中,即便他還未思考過關於那些文章,但他想著,如果她在,那些文章也會自然而然的書寫出來。所以他向特裏西婭求婚,組成了他以為的家庭的樣子,可特裏西婭需要什麼呢,在這其中他似乎從未過問過,也從未關注過,他在自己的需要下完成了家庭的形式。特裏西婭扮演著一位善解人意的妻子,而他還是他,雖然他被特裏西婭稱為丈夫,但在家庭之中,他似乎並未盡更多丈夫的義務。說起來,他甚至不知道丈夫的義務是什麼,只是賺錢養家嗎,然後特裏西婭每日在家做著做不完的家務,為一日三餐忙碌?那肯定也不是特裏西婭想要的。

他們剛認識時,每當特裏西婭收到米爾森寄到雜誌社的稿件都看的仔細極了,給出的建議也十分犀利、中肯,就像一位成熟的評價人。他可以想像到特裏西婭對待工作時是多麼認真,並遊刃有餘的發揚著自己的長處。那他們是在做什麼呢,又或者說,他在做什麼?只是因為需要,便將她哄騙進了自己都還沒有構想清晰的未來之中,然後連過問都沒有,就將她的光彩連同自己對未來的消極一起放進了得過且過的箱子裏,最後貼上生活的標籤。

米爾森怔怔的,一瞬間這種家庭的形式讓他感到說不出的熟悉,緊接著他想起了父親,他才清醒過來,他一直抵抗著不要變成他父親那樣的人,而他的思維和身體似乎很早就達成了預期的共識,不論他做了什麼,他記憶中的相處模式和血脈來源都默默的向著一個讓他厭惡的對象靠近,直到——他在婚姻裏也變得和他父親一般無二。他想向特裏西婭解釋自己為什麼不想要孩子,是他不希望自己進一步變成他的父親,可特裏西婭會明白嗎,還是如自己不能理解特裏西婭默默的犧牲般,不能理解自己的恐懼呢?

他無法再透過特裏西婭的眼睛理解到她的靈魂,言語更加無法讓他與她親近,他想用以擁抱和吻,但似乎這個舉措不知什麼時候也突顯得極其尷尬了。他們十分陌生,而她還在咄咄逼問著,仿佛米爾森不屈服,便不會停止。

於是米爾森屈服了,現在他們達成了一個共識,要有一個界限,這一切就如當年步入婚姻殿堂一樣又被演練了一遍。那時他們都想要模糊掉界限,恨不得變為同一個體。而共識又是什麼呢?米爾森望著眼前的人腦子裏止不住的思考,在過去,共識應該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現在,共識是他癱軟在老舊沙發上簽字畫押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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