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 愁/劉景彥

鄉 愁/劉景彥

劉景彥

家鄉!家鄉!我的家鄉在哪里?老兵李有酒幾天來一直悶悶不樂,眼看著探鄉的老兵歸來歸去,而他,卻因地址不詳毫無進展。忽然,他的眼睛僵住了,浭陽!浭陽!這不就是家鄉的地址嗎?天天看,月月聞,怎麼就忘了這個茬!他興奮地拿出筆紙,第二次給大陸有關部門寫信,思緒也緊跟著回到了三十幾年前。

一聽說李老疙瘩回來了,老長官提著槍怒氣衝衝擋在卡口,說什麼也不讓他上艦。他先是聲稱李老疙瘩沒有在他規定的時間內把酒買回來,又說李老疙瘩買的酒不一定是真貨。不容李老疙瘩辯解,他又冷不丁給了他一腳,把李老疙瘩踹的丈二和尚摸不著底。最後他竟說可以把酒留下,人必須滾蛋。這可是他早上親自佈置的任務,李老疙瘩聽的清清楚楚,要他去買酒,時間只限三個小時。酒指定要浭陽縣產的“浭陽”,並一下子給了他二十塊大洋,然後一臉深情地說:

快去,過了十一點,軍艦就要開錨啟航了。

他當時的表情很詭異,有點讓李老疙瘩摸不著頭腦。三個小時,李老疙瘩跑遍了半個沽口,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轉了多少圈,最後才在城邊一個偏僻的地方,找到兩壇酒。他如獲至寶,要了一條長布袋子,把袋口紮緊扎實,兩壇酒一前一後搭在肩上,沒命地往回奔。因為跑的太急,直到卡口依然氣喘吁吁。他猜不出老長官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吃驚地站在那任憑老長官責罵。大概是看見上邊的督察隊過來了,他才急促地說:

李老疙瘩,你真是空長了個大傻個子,我看見過傻的,卻沒看見過你這麼傻的。還不他媽地上來,想吃督察隊的槍子嗎?

到了艦上,老長官稍顯緩和,不在怒氣衝衝,似乎氣也消了不少。他問李老疙瘩花了多少錢,在哪個地方找到的酒。因為他確信,“浭陽酒”在沽口這個地方,不大可能有店家出售。李老疙瘩說,他在一戶人家發現了一個非常熟悉的酒壇子,和他老家裝鹽巴的酒壇子一模一樣,都是裝“浭陽”酒的酒壇。他一打聽才知道,離此不遠處有一個販賣大缸的,經常來往於浭陽與沽口之間,這酒是他帶來自己喝的,至於有沒有,還不一定。

李老疙瘩趕緊跑過去,還真讓他找到了,只可惜只剩下兩壇。李老疙瘩說買,把人家嚇的直哆嗦,嘴說那敢收小軍爺的酒錢。李老旮瘩搞不清楚該給多少,隨手扔下幾塊銀元,提起酒就走。

老長官聽他說完,氣仿佛也順了,說這樣也好,算你小子有功。以前你沒有大名,一直叫你李老疙瘩,馬上叫文書過來重新登記,給他起個大名,就叫李有酒吧。

就這樣李有酒踏實了。在那批上艦的人中,老長官的年歲最大,官職也最高。大家圍坐在他身旁不停地問東問西:

老長官,我們這是要開拔到哪里去呀?坐上軍艦,什麼時候在回來?有些稍微懂點時事的人,問的更仔細。

老長官不說話,等軍艦啟動了,他的眼角漸漸泛起淚花,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起身離開,任憑後面的人猜這猜哪。有的人猜江浙,有的人猜去海南,甚至有人大膽地猜說,會不會是去南洋。儘管大家沒法弄清楚確切的地點,但此時此刻仿佛都意識到,他們將會遠離家鄉,遠離故土,此生即使逃過戰亂,也未必再能見到父母妻兒。悲憤籠罩之下,有人抓起酒壇就要喝,被老長官制止住。

老長官,就讓我們喝個痛快吧!反正這是最後一次。

老長官搖搖頭,他說:

不管是不是最後,這兩壇酒,是唯一的家鄉酒,就讓它當個念想吧,等到了目的地再說。

老長官歲數大,去逝的也早,他病重的那些日子,有一次把李有酒叫到身邊,對他說:

孩子,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也許就是你。你知道,抓你的時候你才十幾歲,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家在哪都不清楚,作孽呀。你說你三代獨苗,只有父母、爺爺奶奶,其他什麼親人都沒有。你小子確實也傻,抓你的時候,你頭紮在玉米垛裏,屁股露在外面晃動,你怎麼不把整個身子都藏進去。

他拉拉李有酒的衣袖,回想著當年的情景,既慚愧又無奈。

老長官,我當時也懵了,只是想把一壇酒藏好。那天是這麼回事兒,聽說姥爺病了,民間偏方,需要酒做藥引子。父親把酒交給我,臨出門的時候母親囑咐,遇到打劫的先把酒藏起來。我本想把酒塞在柴火垛裏,在離開到別的地方藏身,結果還沒來得及走,你們就到了。

老長官臨終前的那段日子,李有酒別說有多難過,他忍住悲痛,還是把一些話告訴老長官。他說,那天出門時父母還囑咐,如果遇到抓丁的,你就謊稱自己祖傳三代都是獨苗,遇到好心人,也許能放過你。

老長官聽了李有酒的話,欣慰的笑出了聲,半響兒才問道:

你知道臨開拔那天,我為什麼讓你去買酒嗎?而且還指定是要“浭陽”老酒。我猜在沽口那個地方,無論如何你也買不到。我再三囑咐你超過十一點軍艦就要開航,意思就是讓你故意拖延,錯過上艦的時間,回家孝敬父母去。你小子太實在,沒領悟我的好意。

老長官沒有拖過那個冬天就去逝了,他臨終時囑咐李有酒,要按家鄉的習俗安葬他。他說他沒有其他的要求,只求把那只空酒壇子,放在他的墓穴,讓他時時刻刻都能聞到家鄉的氣息。那只空酒壇子,是他們剛到臺灣,第一個中秋喝光的酒。而另一壇酒,大家都知道它的珍貴,每逢重要節日,只是弄出一小杯,聞聞舔舔。

想到這裏,李有酒眼睛模糊了,兩行熱淚湧出眼眶。他努力平靜激動的心情,眼淚還是一滴滴淌下來,滴在業已鋪好還沒寫字的紙上。他換了張紙,起身離座,父母的身影又重新浮現在他眼前。十三歲被抓,算算已經三十多年了,父母如果還健在,以是耄耋老人,有生之年,還能再和他們團圓嗎?不能再等了。他重新落座,拿起筆,十分莊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家鄉的地址:唐山,浭陽縣,唐街上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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