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取肥/夏俊山
夏俊山
小時候,記得有一次老師佈置作文,題目是《我在積肥運動中》。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我在新南公社杨舍大隊的小學讀五年級。那時的學生除了學文化,還要“學工、學農、學軍,批判資產階級”。有一門勞動課,老師常佈置我們參加生產隊勞動。生產隊呢,常常搞“積肥運動”,作文要寫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勞動表現。
莊稼離不開肥料,化肥、氨水,計畫供應,數量有限。解決肥料不足的困難,一是靠“包屁股”,也就是每個“屁股”拉的糞便被生產隊包了,個別人給自留地施肥,只能偷糞。二是找肥源,大積農家肥,也叫“積肥運動”。
積肥運動中,我們生產隊的孫隊長很有辦法。他常安排女工割草、男工罱泥,集中勞動力漚草塘,搞人造灰。秋天,路上的草鏟光了,河裡的淤泥也撈清了,到了冬天,牆齡超過2年的土牆也一律推倒,牆泥下地,換上新打的土牆。我還沒有扁擔高,參加積肥,隊長的安排是:半勞力,拾糞去!
五年級的少年,不在家裡學習,參加生產隊勞動,我沒有意見,但是,要我去 拾糞掙工分,我心裡很不情願。畢竟,人都是愛面子的,讓我背著個糞筐,在野外到處走,便觀察,邊分辨,哪裡有臭味,就在哪裡轉。尋找糞便,當著“寶貝”運回生產隊換取工分,這活兒太傷我的自尊心了。
小學有讀完4年級就畢業的,叫初小畢業生、我的叔叔寶旺讀過六年級,是高小畢業生。屬於生產隊裡的“高知”,1968年,全國山河一片紅,政治掛帥出現新舉措,叔叔寶旺水準高,擔任了生產隊的政治隊長,見到我不願意去拾糞,馬上做我的思想政治工作:“你聽說我時傳祥嗎?時傳祥是掏糞的工人,1965 年被評為全國勞動模範。1966 年春天,毛主席接見全國勞動模範代表,握住時傳祥的手說:好啊,掏糞工人也是為人民服務的。偉大領袖都肯定了掏糞的時傳祥,這是多麼大的榮譽!拾糞丟人嗎?不願幹活才丟人呢!挨了叔叔一頓“教育”,我只好灰溜溜地去拾糞。
那時,農民都叫社員,孫隊長卻總是用男勞力、女勞力,半勞力來稱呼。我屬於半勞力,隊長這樣安排,我只能接受。好在我們這裡隨便在野外大便人不多,到處拉屎的狗也很少。拾到的糞稱重記工分,出去轉了大半天,拾到的糞也就十來斤,其中有些還是自己拉的。當然,為了多掙工分,也有人作假,把黃泥巴混入糞便,或者到大隊小學校的廁所去偷糞便——這樣做收穫比我多幾倍,可是,這種投機取巧的勾當,我幹不來,只能吃些虧。幸好,後來隊長發現問題,覺得讓我們“半勞力”拾糞不合算,就沒有繼續安排我們拾糞。
寫《我在積肥運動中》,拾糞無疑是好題材。不過,再好的題材也不宜反復寫。有沒有新題材可寫呢?我想起從隊場路過時,聽隊長說:明天起,女勞力集中,腳下取肥!
老師說過,寫作文選材要新。拾糞其實也可以算腳下取肥,但隊長說的腳下取肥肯定不是拾糞,那是什麼活兒呢?
叔叔寶旺很關心我的勞動表現,他告訴我,在種田的“泥腿子”眼裡,腳下的肥料多著呢。有些土,幾年沒長莊稼,就是肥料。
我想到了鄉親們的的住房。大家的房子都是泥地草頂,只有一處瓦房,那是地主家的,砌好不久就被分給了貧協主任。現在,當年的地主一家,窩在草屋裡;貧協主任仍住在瓦房裡。他們的收入,都要等年終生產隊決算分紅。而平時買鹽、打醬油,常常靠雞、鴨,下蛋換錢。因此,不論是住草房的,還是住瓦房的,或多或少,家裡都養了幾隻雞鴨。這些散養的雞、鴨到處走動,雞屎、鴨屎,星羅棋佈。勤快的人家,畚箕裡裝滿草木灰,隨時用草木灰一蓋,一掃,或者用鍬一鏟,倒進畚箕、灰堆。懶一些的,沒有及時處置,行走時稍不注意,雞屎、鴨屎粘在鞋底上,有人把鞋底在地上一擦,跟啥事兒沒發生一樣。隊長說腳下取肥,是取這些雞屎、鴨屎嗎?
第二天是星期天,帶著困惑,我要求跟女勞力一起,腳下取肥。得到批准後,來到勞動場地,我才明白:隊長說的原來是鏟千腳土。
家家戶戶,草房泥地,天天踩踏,一年下來,屋裡的地面何止被踩過千腳萬腳,叫做“千腳土”,到也準確。可能是大家都認為這些土經過閒置,已不是一般的泥土,而是上好的肥料。於是趁冬日農閒,集中勞動力把它起來,挑出去堊田。
據說千腳土有肥效,“鏟千腳土”自然屬於腳下取肥。這活兒不算很重,但很麻煩:取土之前,要把家裡所有東西全部搬出,包括漚豬草的缸,醃鹹菜的罎子,女人的便桶,罎罎罐罐,不小心打碎了會招惹是非。取土之後,要從別處挑些貧瘠的泥土回去重新墊平……取土時要幾人一組,分工合作,有人用鍬、鍁、釘鈀將泥土翻起,有人把土運到麥田裡,儘量均勻地散在麥苗間……
這幾天,天氣轉寒,妻子窩在家中一邊拖地板,一邊埋怨我:當初裝修房子,咱們應該跟鄰居們一樣,安裝地暖。我沒吭聲,想起的竟是腳下取肥的歲月。
- 記者:好報 編輯
- 更多生活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