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來到哪去/尤利卡

從哪來到哪去/尤利卡

尤利卡

葛漢手裏拄著的棍狀物,不是拐杖,而是一柄拾煙夾。這個物件的可夾之物其實並不局限在煙頭上,還有疊起來或者攥成團的廢紙,易開罐,小石塊等等,只要是能被夾起的,它都可以一試,並且在長度上,又極大延伸到了手不能觸及的地方,可謂是用武之處頗多。但由於地點的限制,它的主要作為還是在煙頭上,姑且就叫做拾煙夾吧。

白底紅字的牌匾懸在頭的正上方,綠頭蒼蠅繞了兩圈落定,葛漢換了個姿勢,重心放到右腿,左腳尖點地,搭靠著右腳,一手杵著那柄拾煙夾。工作地點就是這座公廁了,與一家賣鹵大腸的店鋪背靠著背,像對好兄弟般臭味相投。買大腸的人不會想到後面是一座廁所,而上廁所的人也完全不會想到後面會開一家鹵店,大家都認為那味道來自於面前,實際上說不准。這裏人來人往,形形色色,不論男女老少,來到此地皆會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而這樣的地點,在海西這座城市裏,還足足有兩千四百八十九個,從數量上不難看出人類對於尋找排泄處的積極,換句話說,我們不再會因生理需求的迫切鬧出什麼尷尬的事了,真是文明的一大進步,讓人欣慰。

在鹵料加持的天然香氛與市中心的絕妙地理位置下,這座公廁無疑是那兩千四百九十個裏最火爆的,從那磨得光滑的木門檻就知道,能讓人踏破鐵鞋的,也不必非是什麼高雅之所。這樣一個熱門的地方,排開其他不說,絕對是一流的社交地,什麼樣身份的人都有可能出現在此——流浪漢,出門買菜的女人,急著解手的外賣員,精緻的白領,某個鬧肚子的大領導,區級或者市級,已是葛漢能夠猜測得最高級別。人們來這都只為一件事,並且總能心滿意足,這可不容易,能打破階級並且一視同仁,甚至還能不收分毫就讓人願望成真的地點,除這以外,葛漢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天堂。如果說人間確有天堂存在的話,這裏首先最有可能。

在人們都喜歡躺在家裏網聊的年代,想要打破隔閡不是個容易的事,在這反而變得自然了起來,人們卸下點什麼,然後在洗手池邊輕鬆的問候一聲,又或者某人在隔間裏偷聽到了另一人的電話,佯裝不經意的遞上自己的名片。門板上用馬克筆留下的電話號碼,在通向各行各業的途中也為人轉移了原本專注於氣味的精力。心照不宣的點頭也常有,葛漢觀察了一陣後認為,那是一種常客之間打招呼的獨有方式。人們在這裏有一套專有的運作模式,所以已對這十分熟悉的葛漢,在可活動的二十個平方裏,能交到朋友也不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葛漢在海西的朋友一共有兩位,一個是外賣員,張小春,另一個則是大領導,王浩存——如果後者確實也有將他當做朋友的話。前者和葛漢先一步認識,並且和葛漢在公廁上班之前就已有了些淵源:他們曾為同一家公司做著外賣員。只是在這之前,張小春沒注意過葛漢,葛漢也沒注意過張小春。這怪不得他們,外賣員那麼多,穿著同樣顏色的衣服,從一個地方進進出出取出點什麼,再跑到哪里卸下,本質上和葛漢現在做的也沒什麼特別大的區別,不過就是這個跑來跑去的人不再是他了,如果按照晉升制度來說,體力勞動的減少往往意味著升職,並且還有一柄權杖樣的拾煙夾,排除有色的眼光,他現在的個人形象也堪比一家公司的老總。

這樣說可能不太準確,因為現年四十三歲的葛漢,皮膚黝黑乾癟,頭髮稀疏,兩個腿骨直愣愣的支撐著上面的架子,如果瞧的仔細,還會在他撥弄拾煙夾時發現那粗糙又佈滿了溝壑的手背與手心。人這樣柔軟的地方都變得如此可怖了,他經歷了多少也就可想而知。儘管他想表現出一副公廁主人的模樣,因為只有在一個地方當家主做,我們才能把活做好,葛漢也不例外,但他的模樣沒有給他帶來一點體面,反而更讓人萌生憐憫。

自從張小春從後面的鹵腸店裏領了餐,轉頭來上廁所時落下了一份鹵大腸後,葛漢就和他就成了朋友。重疊的工作經歷就像從戰場獲得的相同勳章迅速拉進了他們的關係,不同的是,葛漢已經被戰場踢了出來,而時薪低廉的張小春還能倚靠年輕和力壯與那些新型無人機外賣員一較高下。這是一份鹵大腸牽成的友誼,腸頭是張小春,腸尾是葛漢,從哪來不重要,因為總歸都會到這,這家公廁。張小春要等到晌午過後才來,因為做外賣員是沒有晌午的,不僅沒有晌午,其他兩餐時間也沒有,如果那些每日都能準時享用餐食的信徒們看了此景會怎麼想呢,經歷過那麼多磨難後,就連我主耶穌都有最後的晚餐,這群人卻只能等著最後的晚餐結束。張小春遞來一份飯,中午顧客不要了的;葛漢心領神會,那多半是掉了;他們坐在距離公廁不遠的斜對面,鹵腸店的大鍋支在門口,蒸騰而起的白煙從後向前飄,看起來就像廁所裏也有個廚房。將近四十度的天氣裏,飯是酸的,也可能是加了醋,雖然概率不大,但他們都悶頭吃著,誰都不要需要對此再說更多。他們都對彼此的境況有著準確的判斷,一個想不再依靠雙手吃飯卻因外賣公司的裁員而不得不用雙手夾起煙頭的公廁管理員,一個背井離鄉拋棄土地妻兒遠道而來只為給城裏人送上熱菜的外來熱心人。在生活沒有明顯轉變前,說的更多毫無益處。

飯後張小春騎上二手摩托車,黃襯衫黃長褲,再扣上黃頭盔,擰動把手,發動機的響聲拖拖拉拉,跑出幾十米後還縈繞在耳邊。葛漢不禁懷念自己也像個大黃蜂的日子,那段日子裏,依靠手的勤勞轉移到了腿上,但卻沒有為這雙腿帶來更多,這個感覺在他翹起一條腿抽煙時最明顯,好在兜兜轉轉後那種踏實又回到了手上,夾子一開一合,從不落空,都是收穫。

現在不得不提他的另一個好朋友,兼大領導王浩存了。之所以首先強調朋友,其次才是兼領導,是因為在葛漢心裏,他們的友情自然是勝過一切的,職位才是這位朋友的兼職,試問還有什麼能比朋友這一職務更無私又富有感情的呢。但是認識一個大領導往往會有一個中間人,還有某種機遇,共同促成,葛漢和王浩存之間也不例外。

夜裏,酒館裏的酒都過了三巡,葛漢的公廁也臨近關閉,一個剛剛體驗過心滿意足的綠毛小子站在門口,癟著嘴抽煙,他的手邊就立著一個垃圾桶,但還是在看到葛漢與手裏的拾煙夾後將煙頭扔在了地上。這一刻,垃圾桶的存在主動幫人完成了垃圾分類,它只裝廢紙。葛漢與手裏的拾煙夾也實現了價值,他只夾煙頭。葛漢低頭垂目,目不斜視,謙卑如朝臣拾起煙頭,隨後,一雙擦得發亮的黑皮鞋從他眼前三步並兩步躥進了公廁,那雙皮鞋自帶一股風,鞋口緊勒著黑色西褲裏面的白襪子,一閃而過,一只煙頭也順著這股風一起掉了下來。沒法確認這個煙頭的主人,即便它們都是粗的那種男士煙,但他面前除去剛剛躥進去那位,綠毛小子也還在,如果從綠毛小子之前的行為來看,還是可以揣測的認為綠毛小子就是煙頭的主人。

但這不重要,誰丟了煙頭只是個道德問題,上升不到刑罰,更上升不到生死,無非證明了不論是在什麼樣的人面前,煙頭對地面都遵循著萬有引力的定律。並且綠毛小子也不是所謂的中間人,他只是一個當時地點下讓葛漢記憶極深的路人,行徑不雅,形象也不佳,卻恰巧出現在那個時間,站在公廁的門口,像一個好故事的背景中都會具備的,標誌著幸運到來的天神。或許早就出現過了,這個綠得惹眼的天神,在葛漢彎下腰,背對著所有人,擁抱著整個土地的時候,在葛漢抬起頭,仰望著夜空,無數目光又從他背後打量過來的時候,他就出現過了。但天性中的遲鈍讓他無法看見真相,他只知道那晚縈繞在心中的綠總歸是不一樣的,具體是向著哪一面的不一樣,葛漢永遠不會知道。

而我們真正的中間人,正站在不遠處的一輛紅旗轎車旁,穿著POLO衫,直筒褲,黑框眼鏡架在不高的鼻樑上,偶爾滑落,他就機械得伸出食指從中間向上推一下。這位長相斯文,戴著眼鏡的男人是和黑皮鞋是一起來的,現在正等待著黑皮鞋,順著黑皮鞋的來處望過去,這點一目了然。或許是葛漢與他的對視讓他產生了某些靈感,要麼是公廁的白熾燈下煙霧繚繞得景象讓人產生了幻覺,此刻,葛漢在他那雙近視的眼裏竟充滿了神聖。那稀疏的,正處於由黑褪灰的頭頂,蒙著一層被賦予的光澤,身上的衣服老舊如破布,松垮的套在身上,如被吸血鬼吸食過的枯手杵著權杖,目視著他所站的方向。我們要相信有些人是來人間曆練的,他這樣想著,走近葛漢。原來那不是權杖,而是拐棍,甚至更糟,一柄拾煙夾,連那聖光也只是燈罩裏斑駁的黴菌和蟲屍縫隙中傾瀉而下的光線。啊——這個落差,仿佛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接近過神明過,他原本都可以在沒有任何信仰下涕零皈依了,但現在他只能感歎他是位勤勞可靠的勞動人民。

這種失落只有一瞬,他隨即認為,葛漢身上那種神聖之感不應被浪費,加上葛漢確實符合一些現實意義上的標準,兩者的結合讓眼鏡男很快將葛漢作為了一項獎項的最佳人選。您好,可以打擾您一下嗎,我是王領導身邊的秘書,趙寶劍,本市正在舉辦“尋找最美勞動人民”的活動,這件事您知道嗎;葛漢思索了一下,這麼說剛才的黑皮鞋就是王領導了,趙寶劍,將軍身邊都有一把趁手的寶劍,那他所言一定不假,於是葛漢開口,哦,您好,您好,您說的我不知道;那您現在知道了,有什麼想法嗎;我需要有什麼想法嗎;是的,老先生,這麼晚了,我看到您還在辛勤的工作,覺得您十分適合這項獎項,當然,具體還要和我們領導討論,主要先過問您的意願;這個獎,我需要做些什麼嗎;不用,您是領獎的;那會有頒獎儀式嗎;那肯定會有一個頒獎儀式的;您該不會是騙子吧;騙子只會騙走點什麼,不會賦予什麼;葛漢露出笑容,好像是這麼回事,我願意,並且感謝您選中我;現在,趙寶劍反而像下凡來挑選人選的那位了,身份的轉變就是如此的快。接下來,他只要等待他的領導,是的,他的領導還在廁所裏,這個事情趙寶劍的話只能說一半的分量,另一半得等到領導來了才行。

好在他的領導很快就出來了,真是一表人才,器宇軒昂,國之棟樑,葛漢誇讚不絕,王浩存十分困惑,上個廁所就得到了如此多的表彰實在讓人費解。但趙寶劍的解釋很快化解了王浩存的困惑,他轉過身打量葛漢,自然也注意到了那雙深陷眼窩的濁目,白熾燈下稀疏的毛髮,以及佈滿裂紋的雙手,不知該震驚於他的外貌還是震驚於世上竟然輕易就能尋找到為這個獎項量身打造的人。老先生,你多大了;王浩存和趙寶劍都恭敬的稱他為老先生,這反而讓他在說出自己的年齡後,讓周圍的氣氛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中。那我們的年齡很接近,葛先生,你很打動我,這樣的悶熱的天氣裏,許多人都休息了,你仍堅持在崗位上;沒辦法,我下班時間還沒到;不不,我說的是品質;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正因如此,我們需要一個代表,我想,沒有比你更合適的,就是你了;這件事就在公廁門口,在趙寶劍記下葛漢的手機號,在王浩存用心相印牌手紙擦著手時敲定了。

如果按常理來說,葛漢和“尋找最美勞動人民”的“最美”不僅可以說是毫不相干,還如這世界的南極和北極,處於兩個極端。但好在這個年代,對美的標準不再單一,我們歌頌苦勞後在地表、人表留下的痕跡。傷疤是美的,溝壑也是美的,所以葛漢不僅是美的,還可以是最美的。

臨走時,王浩存說,我一直很喜歡和您這樣品質的人交朋友,上一屆的最美勞動人民就和我成了朋友,因為我相信,只有和人民一起,像朋友那樣,才能回到人民之中,幫助人民解決問題。我的朋友,如果你遇到什麼事,可以打給趙秘書,找他如找我,見他如見我,他會為你處理好你的困難;葛漢心中大為感動,轉頭問趙寶劍,“最美勞動人民”有獎金嗎;沒有,勞動這麼光榮,怎麼能用金錢衡量;葛漢目送紅旗轎車駛去,拉下了公廁的卷簾門。

“尋找最美勞動人民”頒獎活動定在星期日,期間葛漢和張小春又共同度過了三個晌午後的時間。第一天,張小春得知了這個消息,扒拉著的盒飯的手突然就停住了,飯還沒咽下去就痛心疾首的懊惱起自己錯失了天大的機會,什麼機會呢?一個苦勞被表彰的機會,再然後——賣命的苦勞或許也會轉化成真正值得表彰的,走上光鮮亮麗生活的起點。他真應該把晚飯後的一部分時間也預留給這座小小的公廁的,但他看了看葛漢的臉,一部分就已被說服了。你得這個獎,有啥獎金嗎;他們說沒有;張小春小聲嘟囔了一句,另一部分也被說服了。第二天,張小春提議,得買一套像樣的衣服,既然是儀式活動,少不了會很多人,說不准還有什麼大人物。葛漢說,應該會有領導;什麼領導;王領導;王領導是負責什麼的;應該是挑選最美勞動人民的吧;只做這個嗎;應該不止,但我只知道這個;張小春覺得沒趣,打了個飽嗝後就騎車走了。第三天,葛漢請了半天假去買衣服,請在上午,為的是不耽擱他與張小春的會面,而張小春看過後,表情就和看向其他所有的東西一樣,仿佛他身上的衣服和昨天也沒什麼兩樣。葛漢從包裏又掏出一件一模一樣的,買一送一,這件送你;張小春木然的臉上又復蘇了生機,這衣服確實挺好;

這件由墨綠色和純白色以中間為界各自佔據上下兩部分的T恤衫,價格一百五,是葛漢兩天半的工資。算上請假,為這衣服他已付出了三天整的薪水,並且不請假的話他就永遠沒法在商場營業的時間裏買到這件衣服。這件跑遍了商場才找到的,捆綁銷售的,還打著折扣的,最便宜的衣服,和三個月的小嬰兒所穿的巴掌大的連體衣一個價格。即便在世界上生活了那麼多年後依舊和新生的價格是一樣的,葛漢的選擇也是有限的,他沒辦法把自己不斷向內收縮以此達到與那件小衣服相符,就只能讓上半身先在綠白相間的大碼T恤裏遊蕩,讓雙腿繼續在發黑的褲腿裏四處碰壁。

時間來到了星期日,神賦予的休息日,創造天地後第七天,一切勞作都可以放下了,現在,讓我們休息吧,請假的另算,沒有工資。張小春沒有休息日,而葛漢又少了一天工資,但他的心思被一種更大的期待包裹著,牌子好聽或拗口的汽車如鐵馬,你貼著我,我貼著你,再貼著地面,疾馳。但這些馬沒有奔騰的蹄子,只有象徵的輪子,必然只能在現實裏奔跑,在理想中殘疾。一個依靠四蹄行走的畜生,沒有了四個蹄子,就是殘疾無疑了,任何人都清楚。而眼下一匹殘疾的馬也可以擁有傲人的速度,看來只要擺脫了支撐身體的雙腿就能換取點什麼,或許雙手也適用這一準則,但現在葛漢還依靠著雙手,雙腿也健在,沒有更快過上富足生活的原因一清二楚。

葛漢穿著綠白T恤,也在眾多鐵馬中等待著前來接他的那一匹,張小春在等餐的空隙裏來了通電話,說衣服挺吸汗,除了大點,沒毛病,還向他叮囑,好好表現,即便葛漢不是網紅,但這種曝光度也來之不易。其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電話更深處便傳來粗嗓門的女人聲——14號取餐,來了——車也來了,一身油黑,在陽光下閃耀著光澤,速度慢慢降了下來,如踱步的馬兒在他面前緩緩停下。這是一匹厚實的,足以乘坐七人的紅旗牌商務寶馬,乖順得幾乎聽不到什麼發動機的噪音,趙寶劍從內為他打開踏上寶馬的電子踏板,冷氣撲面而來,一匹馬的體內原來這樣的冷,葛漢忍不住想。他在馬體正中間坐下,不得不說,這匹馬的鞍實在是過於舒適了,電視裏有錢人的席夢思床墊肯定也不外乎如此。左側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右側是趙寶劍,後面還有一排座,兩個年紀相仿的中年男人,唯獨沒有瞧見王領導。您好,您好,您也好,葛漢不停地問好,一聲聲有序的問好聲也回應他,和在山谷裏自問自答似的。趙寶劍一一介紹,這是張鑫,張女士,“病魔抗擊大使”。這是郭冬,小郭,“拾金不昧第一人”。這是林斌,林先生,“最美愛心捐助人”,至於這位,就是我剛才和提到的,“最美勞動人民”,葛先生;我叫葛漢;“可汗”?是葛,不是可;哦哦,還以為您是哪位人物的後代呢;林先生領悟得點點頭,葛漢尷尬的笑和其他人默不作聲的笑一齊一閃而過。忽然,張女士低呼,哎呦,哪來的蒼蠅,還是兩只;郭冬左顧右盼,哪呢;飛那邊去了;張女士指了指前面,司機的方向。趙寶劍猜測,估計剛才開門進來的;天氣這麼熱,連蒼蠅都想搭車了;張女士笑起來,哈哈,您也太會說笑啦;可以看出,林先生十分善於幽默,他的一句話又惹得大家笑聲不斷。

葛漢沒有再發一言,一是不想讓自己再為別人提供什麼笑話,二是他實在想不到人與人之間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可說的。對了,葛先生,還有資訊得和你核對一下,還請您如實告知;趙寶劍拿出本子,記過葛漢手機號的本子。好的,您請說;您是本地人嗎;算是,我在這很多年了,不過沒有房子;您家裏幾口人;只有我自己,我的父母去世多年,而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子女;您曾經做過什麼,現在又是做什麼呢;都是短工,木匠,瓦匠,裝卸工,還做過外賣騎手,不過因為現在出了無人機外賣員,比我腿腳快多了,我就被開除了,我原本還想做回木匠,但我的骨頭不允許,一動就亂響,加上沒上過學,如果木匠都不行了,其他就更不用說了。至於現在的工作,有天我在外面上廁所,結果發現那還招人。就是這樣;好的,基本我都瞭解了;所謂事不過三,對人也如此,兩個問題總是少了點,四個又遠遠多餘了,只需三個問題,就可以將一個人的過去、現在都瞭解透徹。至於未來,從未有人問過,我們只關心你的過去,剛剛發生也是過去。

現在,這匹載著各種頭銜的人的鐵馬終於心無旁騖的從公廁所在的三陽街出發了,途經洪泰路,臨門大道,實驗小學,百貨大樓,人民醫院,區級檢察院,市政府,科技產業園,新港寫字樓,最終抵達人民廣場。

這場活動本應安排在室內,但得知這一消息,並收到邀請,作為頒獎嘉賓正在前來的胡市長前一天晚上臨時決定,將活動更改在人民廣場。或許只有在這個被高樓四面包圍的廣場中頒獎,擁有了從窗戶內向外觀望的人的目光,路過停下腳步的人的目光,這個獎項的分量才能如深海中之中的冰山慢慢顯現。廣場中間矗立著還沒來得及撤走的腳手架,一部分工人手忙腳亂的往下拆,往外送,一部分人員鋪地毯,拎著用於表彰的證書,往裏推進。之前用於“有獎答題”的橫幅還沒換下來,“感動海西市最佳人物評選”的就貼了上去。這可不行啊,重影了,重新撕下來再貼,這些工人如果不指導就完全不知道活要怎麼幹了,是這樣的,他們只有勤勞了,他們哪里知道那麼多呢,因為也沒人挨個表彰他們,吃著同樣的米也會養出不同的人呀,受過同樣的苦也不是都被看到,諸如此類,在這個廣場上還可以看到更多。

兩個工人從貨車上小心翼翼卸下演講臺,放在手推車上。演講臺的整體由一整塊紅木打磨而成,上寬下窄,呈倒立的梯形,上面刷著一層亮漆,所有邊緣都包著金色鐵邊,正面還雕刻著祥雲紋飾。這是領導在南方特製的演講臺,但工人們對此並不知情,只知道磕壞一個角是八十元,不敢大意。找到舞臺方位的正中間說難不難,說簡單不簡單,四個人抬起來,放下。承辦此次活動的負責人搖頭,不對,還是偏。再抬,再放,從舞臺四個角都走過一遍,也將整個舞臺都走過一遍後,他們又抬著它放回了正中間,好了,就是這樣,剛剛好,有些東西就是如此,不折騰一遍是找不到的。兩側音響都已準備完畢,連上電線,主持人乾巴巴的試音就從裏面傳來,台下的椅子都擺放整齊,攝像機也對準舞臺架好了,秘書親自看過了,每樣東西都在反復校對裏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主持人走上舞臺中間,先人一步撫摸到了紅木的演講臺,手感溫潤,像塊玉,隨後他宣佈,“感動海西市最佳人物評選”正式開始。兩團烏雲從不遠處趕來,聚在廣場上向下看,廣場已經圍了幾圈的人,樓上也探出了腦袋,等紅燈的外賣員也側目過來,胡市長的決定是對的,在廣場上必然有好處,前來觀看的受眾更加豐富。葛漢坐在觀眾席裏,身邊的人和車裏時的又不一樣了,有“見義勇為”,“道德模範”,“愛心奉獻人”,大家都正襟危坐,等待著主持人漫長的開幕詞結束。這之後是介紹頒獎嘉賓的環節,這個贊助商那個負責人的,大家都洋溢著同樣的笑容在紅木演講臺上摸過,人人內心都感慨一次。主持人介紹的聲音陡然高昂起來——負責頒獎的嘉賓們來了,王浩存領導走上臺前,可算有葛漢認識的人了,王領導依舊風采照人,趙寶劍秘書從下麵遞上話筒,原來王浩存領導是區長。然後胡正道市長也上來了,胡正道市長的秘書也遞上一個的話筒,葛漢在熱烈的掌聲中跟著鼓掌。

車裏見過的幾個人輪流上去了,身邊的幾個人也陸續上去了,葛漢有點坐立難安,還沒有叫到他,他的他就像一個好學生一樣等待著,即便他根本沒上過學,身體卻已經知道上學是怎麼回事了。烏雲越壓越低,仿佛看得還不夠清楚似的,風刮起來了,“感動海西市最佳人物評選”隨風亂舞,人群看著天氣的臉色散去了一部分,主持人的嘴裏也灌夠了沙子,才叫到他的名字。葛漢走上臺,握住他的朋友——王浩存領導的手,往往都是初次相識時才握手,他卻是和已認識的朋友第一次握上手。然後再握住胡正道市長的手,都這麼有分量,就像他們的人一樣,葛漢的手反而輕飄起來,那些深入皮膚的裂紋一點重量都沒有,或許正是這些裂紋太多,才讓本該擁有的重量從中掉下去了。王浩存領導在公廁已經見過葛漢了,所以沒有過多反應,而胡正道市長是第一次見他,胡市長的身份決定了他不會像王浩存領導那樣將震驚的表情放在臉上,他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以示認可,然後將臉轉向王浩存領導,充滿悲憫,我們要多幫助葛漢這樣的同志;是的,我們要全力幫助;在臺上,話不必多說,你一句,我一句,意思傳達到了就夠了,起碼胡正道市長是這樣想的,並理所當然的認為幫助葛漢這樣的就安排交給了王浩存。這都沒有問題,合乎情理,除非王浩存領導回話時也是這樣想的,胡市長肯定對葛漢另有安排,無需過多過問。

兜裏的手機震個不停,從葛漢上臺後就在響,還沒完。他鬆開領導們的手,雨“嘩啦”得一下,猝不及防的從天而降,劈裏啪啦砸在地面上,澆在台下觀眾的腦袋上,也澆在葛漢身上。提前看過預報的人打起傘,臺上的秘書們也撐開傘,撐在領導們的頭上,有意讓自己的背部露在傘外,以此體現捨己為人,葛漢也向秘書的傘內縮了縮,他沒什麼想要體現的,只是掛記新T恤。一切仍有條不紊的進行著,王領導的一只手放在紅木演講臺上,講述著他為什麼選擇了葛漢,即便有誇大的成分,那也是一個人人聽了都會動容的故事。隨後胡市長也將一只手放在紅木演講臺上,那溫潤的手感,緊貼著手心,胡市長表情莊重,如果不聽內容,只看舉止,和宣誓沒什麼兩樣。然後輪到葛漢,他也學著將手放在那塊許多人都放過的紅木上,確實是一塊好木頭,但說不清溫度是木頭的還是人的。他剛想開口,卻發現沒有話筒,原來是趙寶劍秘書特意為他在臺中間支了一杆話筒,真是貼心。他又在秘書的陪同下挪到話筒處,話筒略高過嘴一些,葛漢一點點抻直四十三年裏三十年都在彎著的腰,一手扶話筒,一手扶話筒杆。感謝王領導,感謝胡市長,感謝大家給我這個機會,也希望有更多我這樣的人能夠被看見,謝謝大家;雨水順著葛漢稀疏的頭髮流到如溝壑般的皺紋裏,再從淺一些的細紋中流出,那雙眼睛或許沒那麼渾濁了,可能是雨太大了,從眼角裏沖走了什麼。趙寶劍秘書在葛漢扶著那柄話筒杆的時候,再次露出了第一晚見到葛漢時的表情,啊,他再次確信,自己沒選錯人,欣慰著自己的決斷,由衷讚美著命運的安排。

葛漢的發言很短,即便有一直都站在秘書撐著的傘的邊緣,淋濕的後背讓他有些狼狽,詞忘了一部分的原因,更多的我們還是願意相信這是由於他沒上過學導致。台下稀裏嘩啦的掌聲和雨聲一起響起,雖然不如領導們上臺那樣熱烈,但老天都鼓掌了,誰更重要不消細說。

一本證書,加上領導們各自的幾句話,就是頒獎的全部了。雨來的突然,走的也突然,似乎是察覺沒什麼可看的了,就急著趕去了下一個頒獎儀式。那裏或許不止有一本證書,還會有個獎牌,誰知道呢,多點什麼,少點什麼,也不會改善得更多。王浩存領導走到了葛漢身邊,拍了拍他濕透的肩膀,葛先生,我的朋友,你今天的發言太好了,樸實無華,雖然天公不作美,但我們終究迎來了晴天。一會我還有公務,先走一步,有什麼事,你就聯絡我;葛漢點頭,稱好,王浩存走遠後,葛漢才意識到,他並沒有王浩存的電話號。雨水讓王浩存的褲腿也沾上了泥點,但和葛漢褲腿上的不一樣。

葛漢從褲兜裏掏出手機,甩了甩上面的水,十三個張小春的來電,他回撥過去,那頭接的很快,幾乎是響鈴的同一時間。喂,小春嗎;您是葛漢先生嗎;是的,我是,您是哪位,張小春呢;這邊是人民醫院;人民醫院?是的,張小春出了車禍,正在急救,我們目前只能聯繫到您,您方便過來墊付一下費用嗎;好的好的,我馬上過去。

來時的紅旗轎車已經在廣場邊等著他了,車上還是那幾個人,除了趙寶劍秘書,他已經和王浩存領導一起乘坐另一輛紅旗走了。現在,這裏只有“病魔抗擊大使”,“拾金不昧第一人”,“最美愛心捐助人”,比起名字,名號更容易讓人記住。每個人身上都濕得差不多,來時的心情已無從追尋,有人突然注意到,車裏的蒼蠅好像不見了。

“那兩只蒼蠅呢?”

“一只拍死了,一只不知道哪去了。”

“車不就這麼大麼。”

“是啊——也可能飛出去了。”

“飛去哪了?”

“去它該去的地方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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