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從何來/夏俊山

樂從何來/夏俊山

夏俊山

我中學畢業,就回鄉當了農民。夏收時節,鄉村最忙,金黃的麥子登了場,等著要脫粒,綠油油的秧苗在鏡面似的水田裡等著移栽,而留下一片麥茬的田等著要耕要耙要上水要平整……我跟著大夥兒,眼睛一睜,幹到熄燈,身上曬脫了幾層皮,就再也不怕太陽烤,索性打赤膊,只穿一條老藍布的大襠褲頭兒,在烈日下一邊抹汗,一邊直著嗓子叫喊,大聲打著革命的號子:

下定決心喲,呵咳,不怕犧牲喲,呵咳,

排除萬難喲,呵咳,爭取勝利喲,呵咳……

這時,大家最快樂的事兒莫過於放下扁擔,“撲通通”跳進河裡。渾身大汗淋漓,嗓子渴得冒煙,這會兒浸在涼水裡,那份暢快,那些滋味,那種快樂,簡直是“妙處難與君說”。

記得一個外號叫“田雞”的,捨不得把他的大襠褲兒弄濕,光著屁股就下了河。先上岸的促狹佬兒抓起他的大襠褲兒就往婦女們那邊跑,田雞急了,撈起一大堆河泥把臍下一片塗得黑糊糊的,跳上岸就追!

到底是田雞!會用保護色!有人大叫起來,鬧得男男女女全都笑出了眼淚,笑岔了氣!

那段日子,我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失眠。白天黑夜連軸幹,為了多掙工分,一次我連續幹了三十多個小時。人像喝醉了酒,走路搖搖晃晃的,同伴給我說笑話,說是有個人堆草,倒在草堆上睡著了,別人沒注意,把他堆到草堆裡去了。等他醒來才發現,頭髮裡的草籽都發了芽……誰知道,這天晚上脫粒時,我們就差點兒把笑話變成事實。堆麥草的“猴兒”躲到一旁的草堆中睡覺,被叉草的一叉叉痛了屁股,發出一聲怪叫,叫得我們先是一驚,等到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滿曬場頓時爆發出開懷的大笑。大家一下子沒了瞌睡,有人偷偷地抓來了蠶豆,放在柴油機水箱的加水孔上,水箱裡的蒸汽一會兒就將蠶豆蒸熟,於是你一粒我一粒,吃得津津有味……一個夜工,有得樂有得吃還掙了十二個工分,折合人民幣三毛多,能買一兩多黑市豆油。想到這些,我心中就升騰起自豪感,光榮感!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有了對比就有了幸福感。生產隊的200多畝農田是我們的活動範圍,一年到頭,二年到梢,聽隊長吹哨子上工,吹哨子下工,雞叫幹到鬼叫,我的資訊主要來自兩個管道,一是老師的教育,二是聽“海安縣毛澤東思想廣播站”播報,此外就是零星地聽到一些小道消息。

學校教育,讓我從小就懂得了要聽偉大領袖的話,對待階級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黨叫幹啥就幹啥。我學會的第一首歌不是《東方紅》,也不是《社會主義好》,而是《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歌詞我至今還記得:“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它,誰就是我們的敵人……”通過學校學習和收聽廣播,我們懂得了:我們這代人,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泡在甜水裡,是無比幸福的一代!

勞動艱苦,吃得也差。我1米84的身高,體重不足120斤,挑著沉重的麥把,號子喊得響,氣也喘得粗。有人說,我吸氣時兩邊肋骨像搓板,脊樑骨像冰糖葫蘆,人瘦精神肥,是棵好苗子!那時的社會風氣,最看重的除了家庭成分,就是看政治表現。在農村,看政治表現,就看勞動表現和鬥爭性強不強。有人誇我,樂得我嘴大眼小,差點兒笑出聲來。

凝視著天邊的雲彩,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我把勞動看得很神聖。想到地、富、反、壞、右,特別是祖上闊過,土改已經變窮的“破產地主”,政治身份仍然比我這個中農子女低,在他們面前,我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聯想到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特別是臺灣同胞,還在反對派的壓迫下受苦受難,幸福的風兒頓時吹得我忘記了疲勞,一時間,心裡樂滋滋的。

記得有位大學者說過,快樂不是獨立物而永遠是伴生物,它永遠與人生的活動相伴而生,久陷厄運中的人,只要心中還有希望,就會為擺脫厄運而奮鬥,這奮鬥的過程應該是快樂的;久處貧窮中的人,只要不甘於貧窮,就會靠手靠腦去開闢新路,這開闢的過程應該是快樂的;用今天的眼光看,我當年的生活跟苦役犯差不多,但是,我不畏懼辛勞,不放棄理想,心靈的天空就升起了太陽!我的生活就充滿了歡聲笑語。記得那時候,我們豪情滿懷,一遍又一遍地高唱的流行歌曲是:

我們走在大路上,

意氣風發鬥志昂揚。

毛主席領導革命的隊伍,

披荊斬棘奔向前方……

如此艱苦的環境中,我們活得樂呵呵的,真不知道那時候我的快樂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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