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檔享受／夏俊山

夏俊山

飯後散步，目光被一酒店的玻璃門牽住了。那門上有八個大字：豪華設施，高檔享受。

享受的檔次與豪華有什麼關係呢？疑問的風吹過了我的心宇，經歷過的“享受”便雲朵般飄過來：

40多年前，揚州街頭。一名大學生停步在書攤前，他隨手拿起了一本刊物，“夏俊山”三個字跳進了他的眼簾，他頓時高興得跳起來：發表了！我的文章在省級刊物發表了！第一次發表了……幸福的潮水漲滿了他的全身，他覺得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似乎成了快樂的音符——這是一種怎樣的“享受”啊，從未有過的“享受”!

30多年前，他收到一封信，拆開一看，是學生楊春霞從蘇州大學寄來的，信中寫道：“……讀了你寫的《關愛無價》，我心中一陣激動。我想，將來成了教師，我一定給學生以關懷。昨天下午，我在1號樓底下遇到一個小女孩，她要找一個叫範冬美的，怎麼也找不到。我就幫她找，走了許多路，終於在成教樓找到了。範冬美一個勁兒抓住我的手道謝，聲音都顫抖了——原來她們是表姐妹。我高興極了……”讀著學生的來信，他的全身又一次漲滿了幸福的潮水。學生還記著他，而且受他的影響，成了樂於助人的人。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高興的呢？——他又一次品嘗了“享受”的滋味！

哦，這兩次“享受”竟然都跟“豪華”無關，看來“享受”並不全是肉體的事，它的首要條件並不是什麼“豪華”、“金錢”，而是心靈的參與，它是靈魂的事，包含著“靈魂的愉悅與昇華”的因素。缺少這一要素，無論怎樣豪華，無論你花多少錢，你得到的也只能是“消費”，而不是“享受”。

這就像一位慈愛的母親，看到孩子病重吃不下飯時，你讓她獨自進豪華酒店，嘗山珍海味，她會感到這是享受嗎？一位心系災民，富有同情心和責任感的好幹部，眼看著群眾饑寒交迫，你讓他獨自花天酒地，葡萄美酒夜光杯，他會覺得這是“享受”嗎？

心靈沒有幸福感，沒有靈魂的愉悅，消費的檔次再高也不能稱為“享受”，而心靈的幸福感，愉悅感有時卻與消費無關。與之有關的，常常倒是一個人的職業和他做人的境界與追求。一位農民來到田野，摸著沉甸甸的穀穗，看到自己的汗水換來了金色的豐收，心裡樂開了花，倒不妨稱之為“享受”；一名工人來到工廠，看到自己的技術革新產生了巨大的效益，廠裡讓他領回重獎，那也不妨稱之為“享受”……

豪華設施，大把花錢，可以滿足人的感官需求，可以給人生理上的舒適與快感，對一心追求高消費的人而言，心靈自然也有愉悅感，也不妨稱之為“享受”，可是，這種完全依賴感官刺激的“享受”，能叫“高檔享受”嗎？蜜蜂在花叢中采蜜是蜜蜂的享受，蒼蠅在糞缸裡覓食是蒼蠅的享受。两种“享受”能等同吗？須知，“享受”的檔次並不取決於消費的花銷，而是取決於行為本身。豪華設施，大把花錢，只能決定消費的檔次，決定不了享受的檔次。因為“高檔消費”與“高檔享受”是不能完全等同的。

望著酒店門上的八個大字，我的思緒又穿越了歷史的煙塵。我看到：豪華的酒樓。李太白跨馬飄然而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可是面對“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他卻“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夜間的赤壁。蘇東坡“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他的“消費”又有多“高”呢？“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蘇子竟陶然悠然，扣舷而歌……

此情此景，誰在消費？誰在享受？

當然，對有些人而言，“享受”和“消費”常常是重合的。錢，完全主宰了自己的靈魂，消費，徹底左右著“享受”，然而，這種完全受金錢支配的消費能叫做“高檔享受”麼？

在我看來，“高檔消費”與“高檔享受”根本就是兩碼事。曾聽到一首順口溜：“一支煙，半斤油；幾杯酒，半條牛；屁股底下一座樓。”老百姓用自己日常生活的消費與某些官員的消費對比，形象地說明了某些官員花錢之多，可是花錢再多，也不能叫“高檔享受”。再例如恒大老闆許家印。網上有文章說，許家印抽的雪茄一支價格高達3000元；喝酒得喝50年皇家禮炮兌蘇打水，大約2萬元一瓶。吃水果吃最優質的品種的進口水果，例如日本的香印青提等。這樣的葡萄一斤在中國至少賣2000元以上……許大老闆揮金如土，消費品不是極品也是精品，也同樣不能能叫“高檔享受”。奢靡的生活，尤其是不道德的奢靡生活，顯然只是“高檔消費”，而不是“高檔享受”。

最近在張家港，攝影名家王剛毅送給我一本攝影集，打開一看，影集中的73幅作品竟然全都是拍的水。法國雕塑大師羅丹說過:“美是到處都有的。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平平常常的水，在王剛毅的鏡頭裡竟然有了水墨畫的神韻。如果具備了一定的藝術鑒賞力，定下心來，慢慢品味，也許會有一種意想不到的奇妙體驗。這才是“高檔享受”！

“高檔享受”應該跟人的教養、文化、品質有關。藝術是靈魂的抒發，文化是心靈的滋養。而勞動創造，關懷他人，事業有成，造福社會……這些都與花錢多少沒有太大的關係，如果在這過程中，你感到了愉悅，感到了幸福，那麼，恭喜你，你得到的是真正的“高檔享受” ！

有了錢，提升消費的檔次合理合法，不可否定。但是，請不要把“消費”與“享受”完全等同。做人，可以選擇高檔消費，但是，更應該追求高檔次的享受。就讓我們從美化自己的心靈，提升做人的境界開始吧，從提高個人的文化水準，藝術素養開始吧。因為花錢只能獲得“高檔消費”，是得不到“高檔享受”的，你說呢？

飯後散步，站在酒店門外，我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我總覺得那大門上的字實在應該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