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小洋河/曉風
曉風
不經意間,腦中浮現出老家小洋河的倩影:一泓碧水倒映天,靜水流深魚可見。波光粼粼中,幾乎看不出清澈河水的流動,只是有時看見魚兒躍出水面或水下遊動的身影。河道的兩岸,是喧鬧的老城區;高層商業樓盤的腳下,盡是奔波忙碌的百姓。這種反差更襯托出小洋河的恬淡和安靜。水面上時常出現一只船,在一段區域範圍內遊動著。這是河道清潔船,定時打撈河道裏的水草和垃圾、淤泥。人站上橋向東西兩邊望去,看到河道兩側靠邊的水面上,現出河道的駁岸、綠化帶的倒影,和貼著水面的一溜修長、精緻的,帶有涼亭的荸薺色木質踐道上,在此遛彎休閒的零散的行人,形成一體的美致的怡景。
這個景致不經意的出現,似乎沒有清晰的緣由。是鄉愁麼?應該不是,前不久我剛探訪過老家;是河流特別麼?好像也不是。這條南接黃沙河、北接射陽河的水道,大約二十多米的寬度,僅十多公里就入海了,連蘇北裏下河的末端支流都算不上;她也不是古老的河流,因為這個地方是淤積性海塗形成的,清代後期還沒有形成現在城區的地貌;河流又不具有特殊的地理特徵,如汪曾祺筆下的“懸河”“懸湖”。在老家河流豐富的水系中,她沒有顯赫的名銜,只是唯一貫穿老城區東西的河流。
現在,我只能趕到哪兒說到哪兒了。
三個月前,我在老家待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是花甲年紀前沒有過的。
記憶中,小洋河以前的景致不是這樣的。改革開放初期,小洋河的水面上不是現在的平橋,而是南方風格的拱橋,是典型的民俗橋樑建築。橫穿整個城區的小洋河拱橋有六座,分別是朝陽橋、晨光橋、黃海橋、合興橋、雙慶橋、水產橋。雙慶橋、水產橋,是後來用混凝土澆築的拱橋,除此之外的四座拱橋,是若干年前按古法大青磚堆砌而成的。大青磚砌成的拱橋,橋形由最初地面逐步升高,按一個較陡的坡度上去,從橋頭到了拱洞中央的位置,就是大半圓狀的樣子。再往前走,就是與上坡相反的角度,按相稱的陡度下坡進入到地面;橋身的兩端,在橋頂端和地面連接處往下的部分,一直滲透到水下;橋面的兩側有八、九十公分樣子的青磚圍欄,圍欄上有雕刻的精緻圖案;由於長年受到風雨和水潮的侵蝕,橋體呈青褐色;橋下面的拱洞像一個古城門,河流從此通過。河面上,當漁家的船穿行於拱洞時,形成典型的南方水鄉風情的畫面。
河道的兩邊,順著泥土坡度下去,從岸邊到水面的位置,生長著一些蘆葦,偶爾見到水蛇、蛙之類的生物,也偶有零散的幾只鵝、鴨在蘆葦裏外出沒,但畢竟是城區裏的河流,幾乎沒有成群的鵝鴨在小洋河裏放養。
沿著小洋河邊,過往的百姓,時不時遇見個熟人,總帶著一種熱乎勁兒打招呼:“上哪呀” ?“吃過飯了嗎”?“下班啦”?有時有人隔著河撐著嗓子叫喚人,手舞足蹈的,凸顯出濃郁的水鄉人的特點……這裏是有名的魚米之鄉,糧棉產量一直位居全國前列,從小洋河裏日夜不停的、糧棉運輸船只過往頻率上看出,不虛其名、確負其實,以致於計劃經濟到改革開放後,老百姓的幸福指數一直是很高的。
你去過海邊看過日出嗎?看大海上的日出,有個景子一定讓人記憶深刻:當太陽一點一點從海平面探出頭來,逐步上升到最後一刻,抻著勁兒拽著往上跳出海面的一霎間,暖暖的太陽會突然性地一下子噴薄而出、光芒四射。當年,小洋河兩岸就是這個勁兒,每個人都懷著“噗通、噗通”的心,似乎都把持不住喜悅的心情。全國剛推行改革開放那會兒,人們常看到這樣的街景:大街小巷成流的自行車,特別是上下班時,擁擠非常如蜂擁一般。有的男孩兒脫把騎車,在人的縫隙間S狀穿行,如入無人之境。炫車技耍酷的身影,驚得邊上的女孩兒,尖叫著直往路邊躲閃。呵,那陣勢真的是一派難得的自行車大軍的景象。
那會兒,企業剛開始實施獎金制,工人們多了一份兒收入。這在當時來說是個未曾有的新氣象,極大地催生了企業生產經營的積極性,也刺激著人們的生活熱情。
小洋河兩岸中心地段,排著大約一裏多長的露天大排檔的頂棚,有黃的、紅的、藍的、紫的、青的等各種色彩,裏面的鍋碗瓢勺的響聲和做菜的香味兒滲流到街面上。路邊的音箱裏傳出的歌,被當下稱為的 “紅歌”在這邊唱著;王結實謝莉斯的校園歌曲在那邊唱著;再過一段路,還有人偷偷放上時稱為“靡靡之音”鄧麗君的歌……總之,大排檔的人群擦肩接踵,生意特別紅火。與大排檔相距不遠的文化館,騰出足有一百好幾十平的一大間屋子,被改成時尚的舞廳。剛剛興起的三步四步交誼舞,吸引著若干年青人。舞廳內,很多學舞的、跳舞的,在震耳欲聾的舞曲聲中,擠著、撞著、踩著;一曲完了立即開始下一曲,舞迷們生怕落後,趕緊上場又跳了起來,到了夜裏一點鐘,被工作人員趕出舞廳仍然意猶未盡。
當時,小洋河的水面上,一挨到晚上便喧鬧起來。披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由民船改裝的做餐飲的船,停泊在岸邊,人群紛至遝來。人在船體微微搖晃中,有著別樣的體驗。即使過來一兩艘機帆船,或者過去十幾艘船組成的河運船隊,“……突突突”的發動機聲,影響不了餐船上吃客的鬧騰,反倒成了十足的水鄉風情。餐船頂上的霓虹燈倒映在河裏,人們依著窗看著水面,像是躺在波動的水面上喝酒,甭提多愜意了。夜深了,有人喝迷糊了,被人扶上岸,還留戀地回望披著彩色的船,對船家說:“明天再來哦—”。
先前,到了夏天或冬天,有人還從橋上跳入水中,愛下河游泳。後來,河水受到污染漸漸地變色了,河水的氣味兒也變了,下河游泳的人便沒了蹤影。
河面上有很多船隻,不少是外地的。船頭船尾常有人生煙做飯,和岸上百姓人家的日常生活無異。有的成年累月駐紮在河面上,如果有人要到靠近河心兒的船上去,得過兩三條船。這種情況下,地方上常進行清理,總是清理完了,很快又回來了。有時運輸船隊經過,只有河中央一溜窄窄的水道,十分麻煩,糾紛頻出。船家多了,難免發生水上的事故。如果遇上颱風,或者連續下雨,河水上漲,很容易出現安全的問題。河面上有時看到撐著船電魚的,高壓電線放進河裏,很快浮起一大片大的小的魚兒。航道站、水上派出所等單位就這種問題,常常處理不過來。
那年月,小洋河的兩岸,“標新立異”的青年人很多。女孩子燙上了捲髮、騎著彩色自行車;男孩子穿著喇叭褲、拎著“三洋”收錄機,在極大音量的港臺歌曲聲中,身著“奇裝異服”滿街逛蕩。晚上,定時定點在路邊放下大音箱,留了沒了脖子的長頭髮或燙著爆炸式髮型的年青人,開始毫無顧忌的吼唱……社會呈現著一種萌動和躁動,人的精神處於亢奮的狀態,也可以說,充滿著時代的夢想。
小洋河見證著這裏的一切。
不久,社會急劇變化,國家不斷出臺公轉民營、經營方式、企業管理等政策,地方連續制定一波波體改方案。深化企業改革和全面搞活經濟,在這個時代風起雲湧地推行。聽說,廣東深圳超常發展,誕生不少新鮮的事兒,一些年青人大膽走出小洋河兩岸,去廣東、海南等地“撈金”闖天下。在這股大潮中,集中在小洋河兩岸的許多國營企業紛紛倒閉,被打破了”鐵飯碗“的下崗工人,硬著頭皮開始創業求生存。一些國家幹部、全民職工 “下海”經商,在人們紛紛議論中走向四方。
這個時期,小洋河兩岸僥倖活下來的企業拼了命往前沖,只要賺錢能上效益啥也不管了。一些高污染的化工專案,傳統的粗放型企業,潮湧般的 “占地盤”“搞擴張”,能往前進半步不往後退一步。這裏本是平原,沒有青山卻有綠水。可這種 “惡補式”發展模式,一時經濟效益上去了,卻帶來了諸多問題。除了專案本身的考量和可持續發展上出現問題外,企業管理、運營方式、產品品質、產業結構等問題凸顯出來,特別是對人的生活和經濟環境造成污染、危害,衍生出一系列社會問題。可以說,很多人難以忘卻這段時期血淚的經歷和傷疤的印記。
這樣的背景下,小洋河也開始了深刻的變化。
在小洋河的河道治理上,除了清理水面上的船隻外,河面上的多座橋樑建築,全部改建成平橋,目的是阻止船隻進入城區河道。傳統的高高隆起的拱橋,一瞬間像被風刮跑了一般。接著,實施化工、造紙等污染型企業搬遷並上馬治汙設備,對新立項的方案進行一票否決的環保評估;再後來,興建了河濱公園,建立遊覽景觀及其設施,便於百姓漫遊和健身鍛煉。這樣,河道污染多了一道全民監督、管理的環節,也易於發現問題。
我是二十四、五年前離開老家的。對老家的瞭解有一段盲障期,但時常有零零碎碎的消息貫入耳中。
隨著時光的推移,小洋河一直在變化著。
她,是否值得寫呢?和其他的河流相比較,她具有怎樣的價值呢?
寫河流或者寫水的文章以及書畫很多,水的題材對文人墨客有很大的吸引力。每個人對涉及水的情感總是特別些。水,總是有一種親情和詩化的感覺,以此吸引文人騷弄文字、墨客妙生丹青。而我,寫老家的小洋河,卻不是從這個角度看待的。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水,是那麼清新和柔美;俞平伯《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中的水,是那麼本色和靈動;劉白羽《長江三日》中的水,是那麼大氣和多彩,如此等等不言而喻。從人的情感上說,每個人都有直觀中的河,或是家鄉記憶中的河,或是地理上特別的河,或是精神上意念中的河。而我筆下的小洋河,是時代背景下、寫實的河;是我國歷史變遷中,默默地自我“蛻變”的河。她,給人留下的特別記憶是不滅的。
小洋河上的老式拱橋已經成了歷史,水邊的蘆葦已被木質踐道替換,曾經的自行車大軍被靚麗轎車的車流取代,但她當年的影像已經刻在當地人的骨子裏。早些年,我聽說老式拱橋沒了,改成了平橋,心中甚為不快:這不是摧毀民俗文化嗎?不是強行抹去大眾記憶嗎?
現在想來,在社會變革中,咱們有些時候可能要付出某種代價的。那時我想,加強河道管理不行嗎?可要做到長治久安,何其難?!那可不是一句話的事兒。現在,小洋河給與人們乾淨的、有品質的生活,不好嗎?但,我相信,她還在無聲的演變中。
在遠離老家的大都市裏,年青人冷不丁會時髦地禿嚕:“只要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 “踩著巨人的肩膀,摘下希望的‘月亮’”等。是的,這話貌似挺有氣魄和理想,挺時尚挺新穎的,也有些許道理。可改革開放初期,誰給你“支點”?誰給你 “肩膀”?如果說有,那個年代的人自己便是。那個年代的人,確實是“摸著石頭過河”,不知道自己在地球的那個點上,多少人無數次地問:“未來,會是怎樣的”?可誰能給與他們答案呢?
為了讓自己“活”下來,那個年代的人,經歷著一個時代“拐點”,迷茫、痛苦、掙扎、困惑、焦慮、冒險,拼的滿身是傷、犧牲許多才蹚出了“血路”,也為後來人探了路。或者說,現在風光無限的人,是那個時代的人托舉起來的。
如今,小洋河的兩岸,已沒了當年文化館舞廳裏躁動,沒有了岸邊餐船裏酒人的海闊天空,沒有了兩岸大排檔的多彩和熱鬧,沒有了路邊卡拉OK的震天路吼……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小洋河變得恬靜了,默默地依躺在河床上,似乎這就是她早該有的韻味兒。是的,她經歷了那個年代的躁動,目睹了換了天的萬千變幻,感受了變革中的種種陣痛,一切過去後該安靜下來了。這如同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進入成熟期學習思考的青年,開始了人生的積澱和沉澱,一切都在理所應當之中。
小洋河的變遷,已從曾經激情燃燒的狀態,過渡到如今兩岸草綠花香的景象。
現在,小洋河水面上的平橋間,又建起了很美的高架橋。人們站上橋中央向兩邊望去,乾淨簡潔的河道、綠化成蔭的兩岸,和精緻的駁岸以及水邊的長廊踐道一覽無餘。漫步這裏的人們,對小洋河呈現的春夏秋冬的體驗,必然有各自的感受。無論怎樣,這裏是人流量最盛的地方。單就夏夜來臨的時候,小洋河兩岸讓老家人更為愜意:在蟬音、蛙叫、蟲鳴、鳥聲的陪伴下,月宮放下皎潔的玉盤,讓其穩穩地沉入水中,與人間共賞;霓虹燈下,投射到水面上的斑斕光影,是熱鬧中高聳的樓宇、兩岸成列的亮化景觀、如同白晝的人流和商業樓盤裏的夜市,不次於大都市裏的現代風情。
小洋河,沒有屈原驚天地跳入汨羅江的生命記憶,也沒有徐志摩之類名人泛舟康河的逸情浪漫;小洋河本身只是寂靜的不出名兒的河流,可那個年代的記憶不會被抹去。她和熱鬧的兩岸老城區形成反差,在靜流中默默前行並思考著未來……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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