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瑣憶/高世麟

村小瑣憶/高世麟

高世麟

村小幾乎已成為一個博物館標本式的存在。現在看張藝謀的《一個都不能少》已經有愰如隔世的感覺。那樣的情境對我來說是如此真切!但現在的孩子已經不太能夠理解了,正如我們想像私塾時代。

我離開鄉村小學已經25年,我曾經所在的鄉村小學算是中國教育的“神經末梢”,我也成為所在村小的“末代教師”——我任教的最後一個村子從我離開後村小就停辦了。站在現在的角度往回看去,心情是複雜的:憐惜、羞愧,夾雜一些留戀與溫暖……

我的學生大多也已經結婚生子,孩子大約也上幼稚園或小學了。對比一下現在城裏孩子的教育方式和環境,不免感慨:那時的孩子受的是什麼的教育啊!當他們看著孩子上學的條件,再回想自己當年的情形,也是和我一樣的感慨吧。用“土雞仰望鳳凰”來形容應算貼切。所以對於官方“合村並校”這個略顯過激的運動,我覺得對孩子的教育是有好處的,付出代價的是那一代的家長,不得不背鄉離土進城謀生。

我曾在我所在的鎮行政區內的三個鄉村小學呆過:吳家山、考溪、楊坪,都在大山裏面,沒有公路,有的連電都沒有。考溪和楊坪早在十幾二十年前就已經沒有人住了,廢墟一片。吳家山現在也只有幾個留守老人。

當時鄉村小學分級大約為:中心校、完小、初小。完小就是從一年級到五年級都有的學校,初小就是只有一年級到三、四年級。吳家山應該算是完小,是我呆過的“最大”的小學了,當時學生有五六十人,教師三人,畢業班由一個老師任教,另外兩人各分擔兩個年級的教學。相比只有一個老師的單人校來說,吳家山小學算是規範得很了,也有專門的校舍,雖然簡陋了些。真正的“末端”是只有一個老師,若干學生的單人校。一個老師教所有年級所有學科,就是所說的“複式教學”。在同一“教室”裏,所有年級的學生一起上課,給其中一個年級上課的時候,其他年級就自學。體圖音的課就不加區分一起上。其他副科是幾乎不上的了。

我自認為在學科的基本教學上,鄉下“土八路”和城裏的“正規軍”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以教材為基準,八九不離十,這也是為什麼在那樣的環境裏出來的孩子也能考大學,一代一代的學子也能這樣走出來。但是在周邊的“副科”方面,那區別就是巨大的。老師能畫好一朵花或唱完整一首歌的都不多。不少有家庭的老師還經營著自己的“事業”,種地的種地,做生意的做生意,難免分心。

我進城後,看到城裏的孩子學齡前段都是沐浴在兒歌和遊戲裏,老師用心備課,各種評課教研,有板有眼的,心裏十分慚愧!當時我們基本是“情歌放聲唱,打鬥即遊戲”。城裏的孩子唱著“小小星星亮晶晶……”““小兔子乖乖……“我們唱的是“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世間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地愛喲……”;《小芳》飄滿街巷的時候,就唱“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孟庭葦當紅的時候,我們就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還有“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風雨後……”基本跟著當時的流行音樂走——真正和社會”接軌“。雖然現在想想好笑得很,可我們當初可都是一本正經,有板有眼地教,學生們也是很投入地唱呢。我還帶著學生到山野瀑布下用我的小霸王答錄機錄歌曲,而且還分不同聲部對唱之類的花樣,玩得不亦樂乎。至於體育,除了課間自由打鬥之外,砍柴算是最接近的“體育”了。學校燒的柴禾由學生集體去山上砍,一學期一兩次。他們也樂意得很。大大小小的孩子各盡所能,肩扛手提,一路連拖帶拽把柴禾拉到學校堆成垛。

“孩子王”這稱呼用在鄉村教師上是挺貼切的,像極了花果山的美猴王。這地位現在的城裏老師大約是無從體會,至少味道大不相同,是那種真正貼心的尊敬,那麼純淨!沐浴其中,足可忘卻世間憂煩。這大約也是給這個幾乎最卑微的職位的一點補嘗。有些老師在鄉下呆上幾十年,我是能理解的。並不因為媒體上宣傳的老師多任勞任怨,多有境界。

另一原因就是山高皇帝遠的那種不受約束,完全的自覺。學區領導一年難得來一次,都要步行一兩個小時,他們也不樂意。所以監督是談不上的,基本是放任。但是基本的教學和作息從不馬虎,早自習、晚自習輔導一應俱全。

鄉下人的純樸和友善應該是那時絕大多數鄉村教師能體會到的。他們不會像現在家長這樣,對學校、老師橫挑鼻子豎挑眼。他們也別無選擇——有人願意來這裏教他的孩子就知足了。科班的畢業生是不願意來的。哪怕不是科班的,只要有點資歷的,若是被分配到鄉下來,大吵大鬧的大有人在。對教育主管部門來說,鄉下單人校簡直像雞脅一樣——這也是後面難逃撤並的因素之一。

我在吳家山只呆了一個學期,但當我離開時,許多學生——有些不只是我班級的學生,都來送我,一直陪我步行幾公里的山路到上七房村的班車點上。我記得當時擔心他們渴了,在路邊的小賣部買了一瓶飲料讓他們輪流喝。可是他們一人一小口,最後又回湊到我嘴邊,還剩大半瓶。後來我看到了一篇《一壺水》的小小說,講戰地裏一群饑渴的戰士互相謙讓班長給的一壺水的故事,情節是多麼相似啊!

有一回一個網友知道我曾是鄉下的代課老師,打趣地說“你一定收過不少賄賂……”,我們在網路的兩端一定是“會心一笑,心照不宣”——她一定是其中的角色之一。那時鄉下老師有個“糧食補貼”,也就是吃的米由學生攤派提供。我那時是每個學生每學期輪流給老師10斤米。這是官方規定,當然不算行賄。除此之外的是幾乎所有的學生家長都或多或少向老師“行賄”過。我是收過幾乎所有家長送來的菜,各種青菜瓜豆、應季的筍、過年過節的米粿等,吃不完的我就帶回家裏給家人吃。不少人家難得宰雞鴨吃補,也會叫我去吃一份。可我當時不知道“賄賂”這兩個字。估計見了也會讀成“有各”。知道“賄賂”,那是我進城提高了“文化水準”之後的事。

若是從功利角度看待這個角色,那難免是一片灰暗。就像媒體報導的那樣:鄉村教師是令人尊敬的,也是令人同情的!在破敗鄉村老屋映襯下,生活“慘不忍睹”。可是“真相”是什麼?——我也無法對你說清,就像那句話:世間沒有真相,只有角度。但是薪資待遇的低是眾所周知的,大約只有正規教師的一半,也許僅只這一點,就蓋住了它所有的亮點。

從我的所見,鄉村自有她的魅力,水土、景觀、人情……“教書育人”這個光榮的使命也使鄉村教師這個卑微的職位有了足夠立足的理由。有多個老師的完小校課餘生活並不像人們想像的寂寞,他們是鄉村的一道風景,視線的中心,自有各種有趣的玩樂。所以這職位在號稱“有炊煙的地方就有學校”的當年也是農村一大群體(比如落榜的考生——當年這是多大一個群體啊,有點文化卻又幹不動體力活的)擺脫種地拔豬草這個命運的的選項。我身邊的親友很多都是走這條道的,我父親、舅舅、堂姐、同學……八十年代稱為“民辦老師”,有一定比例可以轉正為正式老師。“轉正”這個事簡直和現在公務員錄用一樣重要!多少人為了一個名額苦苦掙扎。劉醒龍有一部反映民辦教師生活的小說《天行者》,癱瘓在床的女主人公,奄奄一息仍牽掛轉正的事,最終她老公將寶貴的轉正名額讓給她,讓她在死前滿足了願望,填完轉正表格後,她就去世了。十分真切。到了九十年代後“轉正”就很不容易了,鄉村教師改稱為“代課教師”,能轉正的就繆繆無幾。

計劃生育後,孩子少了,再加上後面合村並鎮政策,許多村小或撤或並,許多人想要這個職位也沒有機會了,原有的代課教師大多遣散,村小時代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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