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吳崑玉／戒嚴鬧劇所揭示的反思

韓國總統尹錫悅無預警宣布戒嚴又解嚴，引發韓國朝野反彈。（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NOWnews今日新聞] 昨晚，都快要爬去床上滑手機了，南韓總統尹錫悅卻逼得我去泡咖啡、開電視、看直播。新聞社群、軍友社群、連政治校友社群、飯友社群都紛紛熱鬧起來，轉貼各種最新消息。直播上看到直升機，場外民眾與軍警推擠衝撞，氣氛逐漸緊張。

但到子時(午夜11點左右)，直播上看到全副武裝的軍人衝進國會，拉開被阻塞物封鎖的玻璃門，並與民眾發生推擠，一陣煙霧後向後退，其後十幾分鐘內沒有動靜，國會議長及議員們紛紛就座，開始討論並進行投票決議，軍友們開始冷靜下來，轉向討論南韓特種部隊707團成員身上的裝備，尤其是人人頭上戴的那款四管鏡頭的全景式夜視儀，GPNVG-18，L3哈里斯生產的，就是咱們潛艦國造用的那套光電桅杆的廠商，美軍特種部隊現役標配，一支要價台幣約一百多萬，看得直流口水啊…。然後又有人貼出特種部隊想翻一人高籬笆翻不過去的影片，曬出國會外地面上躺著一支剛才說的那支全景式夜視儀的照片，有人掉裝備囉~回去有當不完的兵囉…。

直到子夜12點左右，國會議員作出決議，300位國會議員，190人到場，190:0票決議取消總統發佈的戒嚴令。啥?結束了?史上最短命的戒嚴?尹錫悅這蠢蛋怎麼連一天都無法堅持?夜線新聞到1:00就收棚不更新了?然後南韓國防部長說戒嚴依然有效，要等總統命令才能解除，濟州、釜山等地的地方政府卻搞起了「東南自保運動」，宣佈本地不鳥你戒嚴令。首爾民眾紛紛走上街頭，國會外頭群眾集結，國會內部議員助理在大堂樓梯上排排坐保衛國會。不到兩點，網友們紛紛回去床上報道了。早上起來，尹錫悅已宣佈接受國會的解除戒嚴決議，但仍再度宣稱他宣佈戒嚴，是要對抗國會的政治對決，意思是要在野黨來跟他談。但不是啊!這回是連你自己執政黨的黨魁與議員都跳出來反對戒嚴啊!接下來尹總統要面對的是叛國罪指控、國會彈劾、甚至刑事審判，恐怕連明年元旦都看不到，誰要跟你談哪?一場「首爾之冬」戒嚴鬧劇，就這樣，以一種悲劇方式開場，卻以一種喜劇形式結束，為此追劇「首爾之春」的鄉民，還沒看到一半，現實世界的「首爾之冬」已經演完了。

其實早在剛才所描述的，特種部隊闖進國會推擠時，老江湖軍友及老記者們已經知道沒戲了，才會轉頭去討論裝備。一場成功的戒嚴，首要關鍵就是「合法性」，所以要取得國會的追認。如果國會顯然不會同意，而要以軍事力量阻止國會開會決議解除戒嚴，甚至非法逮捕國會議長、議員、反對黨領袖，那就叫作「軍事政變」，而非戒嚴。既是政變，就一定要用最迅猛的方式使用暴力，甚至流血。但在前述707團與民眾在玻璃門前推擠那一幕，全副武裝帶槍上彈匣的特戰人員，並沒有開槍，甚至沒有對空鳴槍，媒體說那陣白色煙霧是軍隊丟催淚彈，我看不是，應該只是煙霧彈，丟催淚彈的話，現場應該沒人受得了，立馬一哄而散。因為韓國製的催淚彈全世界第一毒，濃度第一高，當年菲律賓老馬可仕買了一批來鎮壓街頭反對群眾，當場就嗆死好幾個。

所以，基層部隊所演示的，正是所謂的「平庸而不邪惡」，所謂「槍口上揚一公分」的理論。這是當年柏林圍牆拆除前，一位東德士兵槍殺了一名爬牆投奔自由的逃亡者，東西德統一後，該士兵被告上法庭，他辯稱他只是奉命行事。但法官說，你是奉命開槍沒錯，你不開槍可能被送軍法，甚至就地槍斃，但你可以把槍口上揚一公分，打不中是沒罪的。南韓特戰部隊空降國會大樓，帶槍往議場衝，那是奉命行事，軍人是不能抗命的。但是基層官兵並不認同「長官」們的決定，也怕自己真殺了人，以後要面對法律責任。於是帶了槍卻沒開槍，丟的是煙霧彈而非催淚彈，他們絕對有能力在半小時內暴力清空整個國會大廈，讓國會開不成會，但他們沒有這麼做，而是實施了他們自己版本的「槍口上揚一公分」。

反過來看這些長官們，恐怕是一拍腦門就作出了衝動的決定，既沒有周密計畫，也沒考慮過嚴重後果，連基本的軍事政變SOP都沒能掌握。所謂「長官」，包括了總統、國防部長、與戒嚴司令等高級將領。首先，有國會支持的叫戒嚴，沒有國會追認的叫政變，以朝小野大的政治形勢，顯然是得發動軍事政變。其次，既要發動軍事政變，就需要長期進行縝密的人力佈局，朴正熙在發動五一六政變前，在軍中是有相當聲望與人脈的，身邊集結了不少反對派軍人。全斗煥長期在軍中組織挺朴正熙的「一心會」，從高層到基層縱向佈局完整。所以他才能在1979年10月26日，朴正熙遇刺身亡後，一個多月內發動雙十二政變。再次，不論朴正熙或全斗煥，發動政變前都有縝密計劃，首先要控制首都警衛司令部(首警司)，再來是控制關鍵政府部門，當年是青瓦台，這次是國會，同步還要佔領各大電視台與廣播電台，通訊中心，以控制消息發佈與通訊連絡，但這次顯然都沒做到位。最後，別忘了首爾旁邊是有駐韓美軍的，戒嚴或政變之前，跟美方通報過，或與駐韓美軍溝通過嗎?顯然沒有。如此鬆垮的外交溝通，就算把國會議長、反對黨領袖與議員們都逮捕起來，甚至殺掉，恐怕也很難繼續維持政權。

這些狀況只能說明，發動戒嚴的長官們，根本沒有搞清楚狀況。他們可能以為由上而下發動軍隊進行非法戒嚴，只需要發命令就好了，國防部長是我的人，於是以為軍隊都是聽我的，根本沒有貫徹至基層的人脈組織與政治動員，顯然沒有黑幫那種一起幹壞事的非法行動組織經驗。他們甚至被自己的宣傳給騙了，以為這真的只是戒嚴，而非政變，結果連自己所屬政黨的黨代表(黨魁)及議員都不支持戒嚴。更誇張的是，軍事行動沒有全面佈局，佔領宣傳與通訊要點，也沒有自己帶隊衝國會的勇氣。朴正熙當年自己帶了3500人衝青瓦台，全斗煥是從首都四面八方調部隊進來，經過交火後，第一時間就佔領國防部、陸軍本部等單位的，但這次戒嚴式政變的長官們，既沒有親身領軍，也沒有開火勇氣，更令部隊不知為誰而戰?為何而戰?所以當然會失敗。

說穿了，這就是個極度愚蠢的政治決定，加速了尹錫悅政治生命的死亡，甚至將因此入獄，可能看不到明年元旦的日出。據說，宣佈戒嚴是國防部長金顯龍出的餿主意，但這個廢物根本完全沒有充份準備，結果既害了長官，也害死自己，他們兩個皆可能面對叛國罪被槍斃。

同樣愚蠢的還有民進黨黨團，與若干台派網友。民進黨團在第一時間發文，意思似乎是在挺戒嚴，還牽拖到藍白的國會阻撓，似乎在說執政者面對國會阻撓杯葛，動用軍隊戒嚴也是合理的。後來雖然被罵後趕快撤文，但傷害已經造成。此事將成為民進黨團的恥辱，與尹錫悅一樣，被政治需要與對戰壓力衝壞了腦門，完全違背了民進黨的基本價值。賴總統兼黨主席，回國後不出手整頓黨團，怕是無法給國人一個交代。別忘了，在人們眼中，現在紀元不是賴清德元年，而是民進黨九年，這是不該也不容犯的錯誤，如果容忍，將來就有可能犯下跟尹錫悅一樣，巨大而愚蠢，且不可挽回的錯誤。

最後還是要說明，軍事政變或戒嚴，好發於經濟貧窮，普遍知識水準低落的地區，當大多數人民進入中產，知識水準提高，國家也有民主制度進行政權輪替時，軍事政變、戒嚴、或暴力革命是很難成功的。就算上述一切技術活都做到位，人也殺了，政府單位也佔了，電視台也管住了，網路也切斷了，這個政權恐怕也很難維持統治。因為民主國家的軍警也來自民間，當執政者下令他們對付上街頭抗議的群眾，他們是會手軟甚至抗命的，因為群眾中可能就有他們的親友或子弟，紅衫軍時就發生過類似狀況。民主國家的執政者，終究是要說服大多數人民站在自己這一邊才能成功的，不論用權威下軍令，或走法令漏洞取巧惡搞，沒有得到多數人民認同的行為，終究是不會成功的。就算一瞬間可以靠奇襲獲得成功，最後也無法維持長期穩定。

政治人物總是有著無限的權力慾望，也常存著不少對權力無限大的幻想，但民主社會的好處，就是人民總有管道，樹立政治人物行為的邊界，堵住那些四處漫流的權力慾望。尹錫悅的愚行，其實是很好的負面案例，給所有安於太平盛世甚久，以為得到權力就比誰都大的政治人物們，一個血淋淋的警惕。

●作者：吳崑玉／專欄作家、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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